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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既在此人间

    元吉三十三年春末夏初,钦天监呈来天象策,将江南十三省整春无雨的消息上报天听。

    桑田不抽叶儿,稻米刚刚尺余便已经呈现出青黄之色。

    北边迎春风,南边却提前迎来旱季。

    张患得在那次大闹顺天府之后便安生下来,驻京的各州文臣武将早已经陆续离京,携带进京的兵勇也一并待会原驻地。

    张患得这一段时间便是陪着猫儿和边婴在京城各地闲逛,京城的一些个权贵子都是意识到,这张家两兄弟,没有一个是善与之辈,也是很识相地没有招惹。

    有一日,张患得饶有兴致地想要体验一下大楚贪杯郎的日子,便也想着去跟着兄弟沿街饮酒,喝到醉了便停在那家酒馆歇息。

    店铺老板自然是不敢怠慢这两尊大佛,那一日兵围顺天府的壮举还历历在目,招待不周了说不定就会在自家酒肆撒上一回泼。

    张若失用杯子饮酒,而张患得便是用宽口大腹的小瓮斟酒。

    结果便是这酩酊大醉的二人,稀里糊涂便是摸到了京城最大的一所风月窟。老鸨见到这名动京城的两兄弟,忙不迭叫来姑娘们好生伺候。张患得也是大少手笔,将从北越带来的几张万字银票尽数挥洒而出。

    与北越风月不同,京城更显一丝婉约气质,婷婷而立之佳人于庭中,不亚于南方一名大儒所撰写《咏莲》一文,出此街头巷末而不染其垢。

    但实际上张若失看的很清楚,这馆子里又几个姑娘不是苦命人,被买到这皮肉铺子作此生意。张患得到底武夫性子,醉酒之后听自家兄弟如此说来,便想着把这腌臜铺子打杂,将一众佳人救出,上演一回英雄救美的戏码。

    张若失却是笑道:“张世子好大的气魄,但不知世子救得到几人?十人呢?百人?千人?万人?这普天之下的,又能救得了多少?”

    一番思辨进入张患得脑中,惹得他不断捶打着脑袋。众多佳人已经喧闹着,不断拉扯着二人,张患得愈发的心思紊乱。

    众多少女为着每日几十文的月例钱财,每日陪酒陪笑。

    那么世人呢?在此泥淖中挣扎,何以解脱?

    是如道家一般不问世事心斋坐忘?

    还是如佛门一般,形容枯槁,自封坐死禅?

    这位天上贪狼星不知道的是,身为天上忘忧之人的他,这二十年间身边人都在做着一件事情,给这位原本藐视人间的仙人种上一颗“不忍人之心”。

    年幼心中心魔作祟,手撕心爱马驹。张福任其嚎哭而置之不理。渐渐的这位人间至福云集之人,明白人间亦有失。

    自幼进军营,人间狼烟起,众将马革裹尸还。李诡亲手将那位冒死救主的老营头治了一个不察之罪。人间之上,理度存焉。

    远行未归家,归家便察觉自家刚刚及冠的兄弟被引入了一座虎穴龙潭。北荒有读书人不愿恋此人间,自引天火,葬身书海。

    这便是张若失的命,能不能救出这可怜读书人,便要看看张患得还留存几分人性了。

    北荒匪地之行。世间有佳人,远行之人可缓缓归矣。留此注定飞升执掌天上兵戈之人于人间几十年,为凡人谋求一条活路。

    道人乘鹏远游,僧侣枯坐等死,这都不是你张患得的规避之所。

    你必须到此人间,到这红尘里滚上一遭。这是李诡连同李求乞为其设下的一道道桎梏。也是此次来这京城的最终目的。

    恐怕南北幕后之人都没有想到,这一遭遭的无理手被张若失在这京城妓院一句无心之言最终完善起来。

    此刻的李求乞正和监正一起向着这妓院赶来。监正一手掐这指,不断念叨,不对啊,这句话非是得等到十年之后,那张家二子才有功底一语道破啊,怎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岔子呢。

    北越,那座雄拔的典狱牢之上,用于镇压这座监牢怨气的九层高楼之上,一位独眼读书人怅然却也笑着。似是在恭喜这位远方视若己出的弟子。

    李诡曾有言,自己一生图谋,都不怕为了他人做嫁衣。

    自小被当作棋子的张患得,身上一道道的虚影出现而又消散,其间隐隐有猛兽咆哮声音,然后百川归海,一道道气机散入这座天下,然后往南方汇集。

    马车之中,李求乞沉声道:“死草枯骨,误我大计。”

    但眼下这点抱怨已经是没有半点用处,没有谁能阻止张患得在那妓院之中散尽体魄,将原本李诡谎称散入天下,实则藏入其体魄的滔天气运,真真正正归还这方天地。

    世人不可救,唯有其自救而已矣。

    古时有大屠,年少时只顾杀人放火,丝毫不修善果。晚年在南方大江边上听潮而寂,留有几道谶语:听得大江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如今张患得这般,已经是相同的境地。他注定是当不得一方天地的雄主,连镇压此方天地一千年都做不到。

    这一份大因果,便归还次方天地便是。他张患得倒是不愿再做棋子了。

    张患得此时七窍已经开始潺潺流血如泉涌,面若金纸。却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痛快。张若失一旁看着,倒是心思沉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京城至高处的一座茅屋,一名白发童子正竭力收取气运,这本就是他与几位读书人共同谋划之成果,但如今也只能最多收取半数,只能再择良人赠与了。

    文武两颗大棋,如今只剩下文棋还在正轨,武的那颗依然失去其关隘位置。荒唐的是,这一手破局竟然是那文棋一手颠覆。

    原本向好的棋盘,由着这颗棋子的搅动,又是变得扑朔迷离。天上似有人窥视人间变动,被冉相冷哼一句,随手打了回去,却仍能隐隐听见嗤笑之声。

    李求乞和监正二人此时已经不再赶路,相互扯着胡子,相约去李相国府上饮酒。

    几十年谋划在这妓院化为一空,倒也是一桩风流事。

    不知后世读书人在野史上读到此事,是否会心一笑。

    南方肉眼可见有几道气机拔地而起,与当初赵思迁入九转一般无异。

    几处灾民汇聚之地,有人高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然后展露八转武夫神通,自立称王。有在第三道门槛卡了数十年的术士,这一日也是仿佛被推着上了第四层关隘。

    原本就对东宫之位心猿意马的诸人,已经在下手准备招徕。

    尤其是冀州之地,千年不出文武圣人的荒芜之所,此时也似解开封印,处处有宝光呈现。

    李求乞手令已经传下,任何势力不得擅入冀州,此地被宣布为皇家禁地。

    边婴来到怡红院外等候,她自然知道自家小叔子带着自家男人逛窑子,却么想到有此一变。

    待到兄弟二人出来,却只是见到张患得惨状,满身血迹。想着这妓院什么猛药这么厉害,竟能激的武夫这般出血。想着还捶打了一下张患得。

    哪知张患得此时武夫体魄尽失,较之寻常男子还要虚弱。受此一锤,口中又是一阵鲜血喷涌。

    边婴也是大惊失色,想不通为何这男人逛了一次窑子便如此虚弱。恶狠狠看了张若失一眼,却也只见其满脸愧色。

    “其中因果,回家之后再细细与嫂嫂说吧。”

    三人一道,也不去那驿站,直直回到了张若失的小院。

    猫儿看到自家大少爷这般狼狈,竟然被吓得苦出声来,还嚷嚷着要去报官把打人者捉拿归案。边婴安抚解释才是安静下来。

    北越王府,张福急匆匆从边关回返,军队已经召集,准备南下找折腾他大儿的楚朝皇庭赶上一架。被李诡解释一番才缓缓说到:

    “老鬼,你倒是狠心。”

    责备心黑手辣的鬼书生“狠心”,天底下的笑话。但是这一次李诡却是承认了下来。自己几人的谋划,原本就是将此二子当作棋子培养。

    张福也是深知,这般棋子是用自身自由换取滔天权势,便也从未多说什么。只要这俩孩子日子过的比别人好,不受欺负,在其心中便是上上之策。

    若是这般谋划还能对什么天下大义有些帮助,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不过若失这次,却是以自身自由换取患得自由了。”李诡这般说到。

    那几人能够容忍一枚棋子失控,这个天下却承担不起这第二枚棋子撒手而去。原本张若失谋划的脱身之策,也成泡影。

    世间一等读书人都会谋求明哲保身。若说张若失早在入京之前,还在悲叹自身性命,那么李求乞与他的第一次谈话之后,其便已经想好日后如何脱身。

    只要熬个几十年,等到皇帝老死,自己接替首辅,世间谁人还能阻止自己脱身?

    但今日这般作为,便是不忍自身兄长在那几人编织的牢网挣扎。

    为何一位心中无碍的天上仙人,过的这般纠结悲怆?那便不去当那什么劳什子仙人,妥善归于人间。

    张患得肩头的春秋大义,天下兴亡,他张若失一肩挑之,就不劳兄长费心了。

    庭院中看着月亮的张若失,依稀能够听到张患得的鼾声。

    这位听不见战鼓响,马蹄声便睡不着觉的哥哥,几时没有这般酣眠了?

    既在此人间,何不就安心当此人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