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山城的县令府从未像今日这般热闹过。
此次御驾出行,安排得极为匆忙,别说沿路修建行宫,便是这当地的市容市貌,也只来得及整肃了个大概。因为从临山城通往寂墨潭的路上再无其它相样的城镇,嘉德帝吩咐要在临山城先休息几日,国王刘煊泽只得临时征用了县令府和周边的一众房屋客栈供使团居住,还每日在县令府设宴,用从怀州带来的美酒款待皇上和随行公卿。
看着众人在席间觥筹交错,廷尉姜鸿文心中的不安不但没有消减,反而莫名其妙地愈演愈烈。他借口有些头疼,离开了内厅的宴席,走到院子里赏月散心。
这院子他实在熟悉不过,半年前在临山城调查假币案时,他曾与李长安和马氏兄妹一道,在此地正法了豢养妖兽马腹的临山县令罗玉堂。现如今这府邸的院落早已修缮一新,全然看不出那晚恶战后的惨烈模样。
“姜大人好兴致。”
一个厚重的男性声音从身后传来,姜鸿文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来者正是现在的临山县令杜和风,是姜鸿文在临山收网假币案时亲自提拔的亲信。自从使团入驻临山县令府,外界的所有信息便只能经由杜和风一人向内厅转送,最大限度地保障皇上的出巡安全。
罗玉堂死后,玄泽国虽不满姜鸿文插手诸侯国的官员任免,但假币案兹事体大,罗玉堂又豢妖炼咒,这两项罪名加在一块儿报到朝廷,轻则定个玩忽职守,管治不力,要是遇上有心之人,给扣上个扰乱社稷,养妖自重的帽子,刘煊泽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无奈之下,刘煊泽只好全盘接受姜鸿文在假币案上的一切安排,一则凸显自己与此案无关,全力支持朝廷判决,二则借此卖上一个人情,让姜在嘉德帝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不要把案件过度放大。自此,姜鸿文算是在临山城安插上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眼线,既可以帮着自己紧盯当地的治安,防止制用假币死灰复燃,又可以作为传递敏感信息的可靠桥梁。
“和风气色甚好,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确有一件天大的好事,正要向内厅传达。”杜和风微微一笑道,“绯丘西线大捷,已经将妖军逐入青黎深山之中了。”
“哦?”姜鸿文有些意外,“没有斩妖尉,竟也夺了柴风城?”
“可不是嘛。”杜和风说,“听说有两位年轻将领临时参战,扭转了战局。”
“年轻将领?”
“嗯,一位是百翠公主钟离溪,另一位叫……”
“李长安?”
“正是!”杜和风瞪大了眼,“姜大人知道此人?听说绯丘国王钦赐了他‘长安将军’的将衔,已成了除两位公主外最年轻的统兵将领了。”
“是故人。”姜鸿文道,“几个月前在永华还见过一面,没想到这么快已经在绯丘拜将了。”
“我当是什么无名小将,原来是姜大人的故交。这么说便通了。”杜和风恍然大悟,“那二人法力十分了得,竟与姬璃公主联手摧毁了妖族法器噬魂钟。”
姜鸿文心头微微一震,印象中李长安的功力并无过人之处,想击破噬魂钟谈何容易?不过转念一想,绯丘与百翠公主皆是天赋神力,这当中恐怕多有那二人的功劳。但无论如何,雅昌危机已解,嘉德皇帝心里应该也能轻松不少。
“如此喜讯,皇上会高兴的。”姜鸿文抬手,示意让杜和风入内厅传话。
杜和风向前一步,凑到姜鸿文耳边,低声道:“下官还有一则坏消息,不知当传不当传。”
“说来听听。”
“斩妖尉伤势严重,怕是救不过来了……”
此时的礼朱宫内,周展逸正安静地躺在宽大的卧榻之上,气若游丝。
太医满头大汗地坐在他身旁,默默为他诊完脉后,起身深深叹了口气。
“这药还是不行吗?”姬柏遥急切地问道。
太医摇了遥头:“斩妖尉身上的伤,并非一般皮肉创伤,而是有极强的妖力渗入五脏之中,非一般药物所能缓解。下官无能,还请王上恕罪。”
“不能用药,以法力驱散体内妖力可否?”站在一旁的钟离溪问。
“回公主,斩妖尉体内的妖力早已噬骨,强行逼出恐怕会经脉尽断,伤及性命。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能劝它们自己出来。”
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李长安皱眉道:“这妖力还能听劝?”
“长安将军,妖力与灵力实为同源,乃生灵万物之心魂所化。”太医回答道,“宿主不同,则形态各异,可由修炼者以自身法术变化操控。”
“这我明白。”李长安说,“但这和听不听劝有什么关系?”
“将军可知灵力为何既能救人,又能伤人?”
“这……”李长安稍作犹豫道,“灵力只是术法的载体,既能载杀伐之术,亦可载救护之法。”
“没错,灵力载何种法术,行何种事由,均由施法之人决定。斩妖尉体内的妖力,杀意极盛,若无施法之人本身的魂力参与,则需要有更强的灵力以通灵之法与将军体内的妖魂对话,化解其心魂之中的杀机,才有可能救活周将军。”
“父王,让女儿试试吧。”听完太医的话,姬璃自告奋勇道,“我自幼能与百兽心魂相通,说不定有机会。”
“公主万万不可。”太医说,“此术需施法者以灵力为媒,将自身心魂与斩妖尉体内万千妖魂相连。若稍有不慎,被妖魂反噬,轻则走火入魔,性情大变,重则魂飞魄散,不得往生。”
“若不是千里驰援绯丘,周将军怎会受此重伤?我绝不能让他就这样白白牺牲!”姬璃语气异常坚定,“此事若传出去,岂不寒了众将士的心?对朝廷又如何交待?”
众人哑口无言,连姬柏遥都像被女儿的赤子之心打动,轻轻拉起她的手道:“璃儿,你放心运功为周将军疗伤,余下的事交给父王安排便是。”
姬璃明媚一笑:“父王让后厨为我准备好冰糖葫芦就行。”
得了王上的授意,太医又向姬璃解释了一番通灵之法的注意事项,所有人便一齐退下,只留姬璃一人在屋内为周展逸疗伤。
按太医的说法,这通灵之术所需时间甚长,以周将军体内妖力蔓延的情况来看,没有十天半月难以见效。姬柏遥将自己身边最忠实的卫队和一众医官婢女分为三组,在门外不分昼夜地轮班值守,以备不时之需。
做完安排后,他又把李长安和钟离溪拉到一旁,语重心长地说:“溪儿,长安将军,鄙人还有一事相求。”
李长安哪想到绯丘国王会如此对自己说话,连忙摆手道:“知遇之恩,长安无以为报,还请王上差遣。”
“如今西线战局已定,俊仁挥兵南下,与俊元俊凯合力反攻妖军海上残部,胜利只是时间问题。”姬柏遥说,“可近来有一事,让吾颇不放心。”
见两人都认真听着,姬柏遥接着说道:“我听闻皇帝陛下从永华带重兵携百官出访玄泽,要在寂墨潭再次封印魔兽相蟒。此事疑点重重,寂墨潭又是绯丘与玄泽的东西交界之所,吾不得不防啊。”
“伯父的意思是?”聪明如钟离溪,一时也未能理会姬柏遥的意图。
“上一次东阳皇帝亲巡诸侯国,已经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姬柏遥说,“皇帝亲巡,在羲洲各国乃是一等一的大事,象征着东阳朝廷与该国的亲密关系。”
“伯父的意思是,担心朝廷和玄泽走得太近,会对绯丘不利?”
“溪儿果然冰雪聪明。”姬柏遥说,“陛下刚册立了刘煊泽的女儿刘堇为妃,这次又兴师动众亲赴玄泽,要说背后没有政治力量推动,我是不相信的。如今绯丘刚经历大战,若刘煊泽联合朝中势力,趁机向陛下索要绯丘土地,陛下毕竟年幼……”
“可这是绯丘国土,陛下也不会随意许诺给他国吧?”不谙政治的李长安听得一头雾水,不敢想象还能有如此操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姬柏遥苦笑了一声:“长安将军有所不知,玄泽对我齐周山东侧,寂墨潭西岸的沃土觊觎已久。这寂墨潭本是玄泽禁地,皇上此次又要入潭中祭台重镇魔兽,万一那刘煊泽以保护皇上为名,强行发兵包围寂墨潭,绯丘又无力抵抗的话……”
“无力抵抗?东疆不是一直由……”钟离溪话说到一半,忽然像被人用凉水浇醒了似的,大惊道,“不对!大王子已经驰援南海了,那如今东线岂不是?”
“一触即溃。”姬柏遥叹了口气,“所以,我才想请求二位,在南海妖患尽灭之前,为绯丘镇守东疆。”
“王上委长安以重任,臣必当不辱使命。”李长安单膝跪地,朗声回应。
“伯父重托,溪儿也愿尽绵薄之力。”钟离溪也欣然道,“但溪儿还有些疑问,想请伯父解惑。”
“但说无妨。”
“伯父既然担心,为何不让大王子直接带兵重返东疆呢?”
“那自然是想让他帮助俊元和俊凯,早日结束南海战事。我本想让璃儿前往东疆,周将军的伤势又耽误不得,不得已我也只能请二位再次出手相助了。”
“伯父思虑深远,令人敬佩。”钟离溪朝姬柏遥拱手道,“那溪儿和长安便先行告退,待我们稍做收拾,明日一早便启程去东疆。”
二人刚回到自己的房间,钟离溪便一把关紧大门,气鼓鼓地拉着李长安在桌子边坐下。
李长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忙靠过来把钟离溪搂进怀里。
“哼!亏我还叫他一声伯父!”钟离溪嘟着嘴,没好气地说,“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和我说真话。”
“啊?”李长安越听越迷糊,“你说姬国王在骗我们?”
“唉,你真是呆。”钟离溪轻轻推开长安,站起身来说,“你以为去东疆真是什么好差事吗?”
“领兵守土,当然辛苦,但溪儿,咱们也不是怕苦的人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钟离溪涨红了脸,“伯父让咱们去东疆,是去当挡箭牌的。”
“挡箭牌?溪儿,你会不会多想了?”
“我倒是希望是自己多想,可这么多事情都凑在一起,实在太过巧合了。”
“这么多事情?你指的是什么?”
钟离溪撇了撇嘴:“你我是帮助璃儿夺回了柴风城,但你并非领军之将,也未有独立战果,回国却被硬封了个‘长安将军’的将衔,看似专属,实则偏门,此谓名不正言不顺,乃其一;西线战毕,妖军统领重伤逃亡,南海战场已成定局,大王子再长途跋涉驰援,于战局无益,徒分战功而已,此谓贪天之功,乃其二;斩妖尉受伤后,已送回雅昌多日,太医却等到今日才当着璃儿的面告知通灵之法,诱使她主动留下,为周将军疗伤,此谓装神弄鬼,乃其三。”
“听你这么说,似乎是不太正常。”李长安抓耳挠腮,对钟离溪愈发佩服,“可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呢?”
“王储之争。”钟离溪斩钉截铁地答道。
李长安努力尝试跟上钟离溪的思考节奏,却发现自己的脑子实在不够好使,只好继续疑惑地看着她。
“我给你说说我的猜想。”钟离溪眨了眨眼说,“姬伯父想立大王子为储君,但大王子威望尚且不足,伯父便总想找机会让他为国建功。他先是将大王子安排在东疆,希望有朝一日他能有机会带兵击败玄泽的进犯,立下功勋。可玄泽这些年国力实在衰颓,对绯丘可谓是有心无力,两国也一直相安无事,等了几年,反倒是等来了南海的妖军。”
“那为什么不直接把大王子派去南海,却派了二王子和三王子呢?”
“因为妖军厉害啊!”钟离溪拍了拍李长安的头,“伯父想要大王子建功,又不想让他以身涉险。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可后来他不还是把他派去阻拦绥带领的南下部队了吗?”
“那次怕是无奈之举,毕竟张将军突然战死谁也没有料到。”钟离溪说,“而且当时的三支妖军里,战斗力最弱的,便是绥率领的这一支部队。他的任务,也不过是将那支部队挡在万相谷以北而已。在雅昌生死存亡之际,分到这样的任务,伯父也真是护子心切了。”
“那照你的意思,他追着绥的部队来柴风是为了……”李长安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不自觉提高了嗓门。
“没错。就是来抢功的。”钟离溪伸手捂住长安的嘴,低声道,“分完夺城的功劳,明知妖军败局已定,他又挥师南下,去捡南海战事的功劳了。”
“难怪姬璃见大王子来了,就没再追击了。”
“那当然,替他人做嫁衣,何必拼死拼活?”
“话说回来,这次让我们去东疆,又是怎么回事?”李长安心里隐隐开始有些不安起来。
“如今东阳和玄泽的关系不明,此次封印魔兽,风险和变数极大。万一这时真和玄泽发生摩擦,顶在前面的是你这么个不知名的小将和我这个出逃公主,出了任何问题,有我们在前面挡着,朝廷至少怪不到姬俊仁的身上。”
“那姬璃公主呢?为什么要把她也留在雅昌?”
“璃儿毕竟也是他的宝贝女儿。”钟离溪说,“抛开储君之争,伯父对璃儿向来宠爱有佳,肯定不想让她成为与朝廷对抗之人。”
“那……要是这一切真的都在安排之中,这姬国王也太可怕了吧!”
李长安听得背后冷汗直冒,感觉比起钟离溪来,自己简直幼稚得像个无知孩童。
“长安,伴君如伴虎。”钟离溪靠到长安胸前,紧紧拉住他的手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