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风平浪静咸阳城,实则没有一处安静。特别是藁街,各国使节走动愈发频繁,纷纷探听秦廷虚实。各国商贾、斥候也出动了,任何一点消息,都可抵万金。苏门自然不会错过,此番也加派了人手,频频出入王公贵胄府中。
第九日夜,咸阳城里刮起了风,像一个临死之人,呜呜呻吟着。
国尉府外,两个黑衣人焦急地打门。
良久,才有人迷糊着眼,打着灯笼,隙开一个门缝,问道,“三更半夜了,谁还在国尉府前造次?”
“棋友。”
但见府门前二人,皆着夜行装,一高一矮,一老一少,却也看不出身份。
“半夜下棋,二位倒是好情趣。”家宰冷道,便要给二人吃闭门羹。
黑衣少年一把摁住门扣,道:“我主远道而来,要和国尉对弈天下,烦劳通禀。”
“家主不见客。”家宰道。
黑衣少年从怀中掏出物,递给家宰,道:“只需将此物交给国尉便是。”
家宰上下打量一番,见此少年风度儒雅,便道了声“稍候”,即入内通报。
少时,国尉府门又开了,一十五六岁、全身通白的英姿少年立于当中。少年抱拳施礼道:“世人皆知奕秋之痴,但今日见二位,方知奕秋莫如也。”
“奕秋通国之善弈,唯国尉可比。我主偶得困龙残局,想与国尉讨教。”黑衣少年道。
“困龙之局乃上古名局,世人少有闻之名者。敢问兄台,可知其出处?”白衣少年问。
“世人皆知奕秋,而不闻丹朱也。”黑衣少年道。
“哦?愿闻其详。”白衣少年道。
“丹朱者,源明公也。源明公善弈,著《丹朱书》。书中所记上古名局,皆是乾坤广大,犹石破天惊。”黑衣少年道。
“老丈何来此书?”白衣少年问。
“我主贩盐。数月前至洛邑收账,商贾无钱偿还,故以书抵之。”黑衣少年道。
白衣少年打量二人一番,遂道:“老丈请进。”
在白衣少年的带领下,黑衣老少径直朝内府走去。家宰探出头来,迅速扫视街头,见无他人跟进,便闭上了府门。
抵拢内府,尚未推门,里面就传来一个浑厚又沙哑的声音:“严君登门,老夫抱恙,未能远迎,失礼失礼。咳咳咳……”
原来,这黑衣老者,正是樗里疾。而黑衣少年,则是樗里疾之孙嬴义。
樗里疾暗忖:国尉真不同凡响。竟然凭借几句问话,便知来客身份,这洞察力着实惊人。樗里疾凭借着烛光向内望去,只见司马错头系白巾、赤着双脚,躺在一张长椅上。长椅上铺着一张条纹斑斓的虎皮,长椅下铺着一张花豹皮,不怒自威。
樗里疾抱拳道:“天下纷争,波谲云诡;虎落平阳,龙游浅滩。翻云覆雨,乍暖还寒;人如草芥,莫知其归。不如有恙!”
“严君好文采。老夫抱恙旬日,不知风云变换。”司马错又是一阵干咳,然后又一指白衣少年,道:“此乃愚孙司马靳——还不快,见过严君。”
“适才门前攀谈,已知严君风采,世人无不景仰。”司马靳鞠躬道。
“小子好眼力。不知老夫哪里露了破绽?”樗里疾不解。
“《丹朱书》乃上古奇书,所作者,乃帝尧之子,世间不见《丹朱书》已五百年。坊间盛传,此书在周王宫内束之高阁。”司马靳道:“而近十年来,出入王畿之诸侯,唯我武王;而严君却两入王畿,往来如市。”
“哈哈,小子聪慧!”樗里疾拍了拍司马靳的肩膀,随之跨入内室。
内室灯火通明,好不敞阔。虽然面积不小,但内饰并不算奢华,除一案几、一铠甲、一长剑,没有多余的器物。内室正中,是一个偌大的沙盘,长宽皆两丈有余;沙盘中分九格,每格内又有山川河流、车道驿站、宫庭楼阁,纛旗遍插,俨然寰宇天下;沙盘之上,用生铁做网,横竖十八格,格格相扣……
“好一个弈天下!”樗里疾叹道。
沙盘东西两侧,有两个檀木盒子,盒子中分置黑白棋子,棋子圆润通透,甚是可爱。嬴义少年心性,忍不住拾起几枚黑子端详,叹道:“确非凡物。”
“小子好眼力。此黑白二子,为西域于阗白玉、南阳墨玉所制。惠文王知祖父好弈,命王宫工匠三年制成,以激赏我司马家累世战功。”司马靳道。
“名物配名将,也是美谈呢。”嬴义道。
“严君深夜来访,不是为了看这番稀奇吧?”司马错问道。
“老夫偶得《丹朱书》,有局不明,特来请教。”樗里疾遂命嬴义上前摆棋。
嬴义用长杖将举子挑起,对准棋盘便欲落子,但见棋子忽的从杖前跳落,竟按着他的心思,“啪”的一声,径直落在了点位上。嬴义不由暗自称奇。
“棋子中空,以磁石填之,遇铁则胶着,如此而已。”司马靳解道。
棋局摆好,司马靳扶起司马错走上前来,看了一炷香的工夫,司马错才道:“老夫眼拙,生平未见此局,姑且论之。”
“国尉教我。”樗里疾拱手道。
司马错道:“此局白子明朗、布子有序,扼东击西,甚有章法;黑方扼西出东,看似强大,但略显杂乱。”司马错走近一探,又道:“黑方之困,乃大内空虚,旁逸三出,三足鼎立,内耗尤甚。大不详也。”
“老夫也认为黑方无胜算。”樗里疾道。
“呃,也不尽然。”司马错略一沉思道:“黑方之困,皆因无主居中。倘若收拾三军为一统,从中杀出,或……仍……仍有一战。”
司马错喘了喘气,歇了片刻,又指着棋盘西南角比划道:“黑子提劫,白方必在紧要处寻劫,迫使黑应着。黑方为做活而不得不应劫。无论如何,寻劫和应劫皆不能有丝毫偏差。若白方改着此处,便是错应。如此一来,黑方此处落子,白方再挡下,黑子此处再贴,白方必败。”
“国尉通国善弈,此言非虚,老夫领教了。”樗里疾道:“再来”。
“启禀严君,祖父身体欠安,实在是……”司马靳道。
“无碍!”樗里疾看都没看司马错一眼,又对嬴义道:“摆棋。”
嬴义略一迟疑,又收拾棋局,又重新布了一局。
观局半晌,司马错道:“黑白相交若犬牙,互为胶着,生死互现。白方略强,但也弗敢全力一击;但若假以时日,白方东面战力集结,一举图之,黑方危矣。”
“哎呀呀,黑方亦无救?”樗里疾急问。
“容老夫思量。”司马错道。
司马错扯掉头上的白巾,拎着一壶老酒,猛饮一口,在棋盘前来回踱了数十回。忽然猛一拍大腿道:“有解!”
“愿闻其详。”樗里疾惊道。
“中盘胶着,白方有四击之力,但根基不实,内有罅隙,黑方无虞。”司马错道。
“可有取胜之机?”樗里疾问。
“这个嘛……难。”司马错叹道。
“哎呀呀!”樗里疾急道。
“容老夫再思量。”司马错观一阵,踱一阵;又观一阵,又踱一阵。良久又道:“势出东北,或有一博。”
“彩!”众人道。
“世人观此局,往往聚焦中西,而忽略东北。东北处,白方虽无重兵,但有若长夜星辉,或隐或现。若以黑方作势,鏖战中西,暗中助力东北,必将大出!”司马错比划道:“此局,影位和弦位是为关键,影位关乎中央之安危,弦位则是绝大官子。如若黑方在影位连,白方便会在筵位守;如果黑方弦位破空,白方会将黑方中央切断。如此,尽管黑方大龙还有做眼之余地,但着实非常危险。如何决断,难上加难。”
“如若黑方在影位连,让白方筵位守……如此一来,白方六十目,黑方五十七目。况且白棋厚实,中央还有成空之机。这样算来,若被白方筵位飞守角,黑方必败。”司马错分析道。
“如此形势下,黑方即可拿定主意,索性弦位破空,让白方来断中央大龙。若大龙有幸做活,或可一举获胜;若大龙不幸被杀,无非是输得更惨。反正输多输少,亦是输也。”
“彩!”众人惊道。
“再来……”樗里疾又道。
司马错连忙摆手阻拦,目光在樗里疾那张油光满面的老脸上略一打量,正言道:“咳咳,严君这是要累死老夫?”
“观棋不觉,日上竿头!”樗里疾捋了捋胡须道,“也罢,稍事歇息。”
家宰这才端来些茶水。司马错猛喝一口,吐出茶沫,探问道:“若老夫所想不差,适才两局,皆有来历。”
“哦?”樗里疾诧道。
“丹朱之书载有棋局一百单八,严君所摆之局,大抵是书中精要所在,名困龙局、隐龙局。尔后,严君必是要问亢龙局、啸龙局、飞龙局。此五局,合称‘丹朱珍珑’,是不是?”司马错道。
“国尉果然高人!”樗里疾道。
“老夫斗胆,严君本意不是来问棋的吧?”司马错问。
“弈棋也罢,弈天下也罢,人生本是一场大弈。”说到此处,樗里疾话锋一转:“今时咸阳大乱,国尉难道就作壁上观?”
“老夫久病未出,断不知咸阳已乱。”司马错答。
“如若樗里疾有意逐鹿,国尉当如何?”樗里疾又问。
“老夫军旅之人,只知尽忠职守,看护好这千里江山。”司马错道。
樗里疾再问:“若他国意欲染指,国尉又当如何?”
“国是秦人之国,也是嬴氏之国;这王冠,也只能是嬴氏之王冠。倘若他人插手秦国之内政,老夫当横刀立马,讨伐之。”司马错道。
“若是……”樗里疾本想继续问,却被司马错摆手打断。
司马错哈哈笑道:“适才严君考棋,老夫一一作答。老夫上有一局百思不解,也想请严君赐教。”
“老夫本不善弈,岂敢班门弄斧?”樗里疾推辞道。
“此局非严君不能解。”司马错朝司马靳一挥手道:“靳儿,摆棋。”
不一会,司马靳就摆好了一局。樗里疾上前一看,着实一惊:黑白子,要么排成线,要么聚成团,或如宫殿耸峙,或如山川横亘。
天下竟有如此怪棋?嬴义看得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仔细一端倪,此局看似古怪,又甚有章法,暗藏机巧。
樗里疾略一思忖,又恍然大悟般,仰天大笑:“此行不虚,此行不虚也!”遂又郑重的朝司马错一拜:“柱国擎天,秦国大幸!”
司马错也向樗里疾一拜:“但愿老夫这身子骨,能撑到那日才好!”
将相相视一笑。
魏国大梁,雍华宫。
惠文后特使送来一封书信,让魏王魏嗣看得一脸惆怅。
自从河西之战以来,魏国国力大减,自顾已不暇。如今秦国三龙夺嫡,魏嗣本想置身事外,但碍于自己和秦惠文后乃一母同胞,又不得做出撑持嬴壮的样子。但魏嗣还是担心,若新秦王不是嬴壮,他日定会以此为借口,问罪于魏国。念及此,魏嗣不由得长叹:“难办呐!”
中大夫须贾想了想,道:“无论如何,大魏已然卷入了秦国这场赌局了。既然是赌,便不能输,得先赚够了本。”
“此话何意?”魏嗣道。
“微臣已替王上写好了。”须贾从怀中掏出两封信来。
一封是国书,写给秦国摄政大臣甘茂、樗里疾的。大抵是说,嬴壮乃嬴氏正统、庶长子,是秦国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公子壮品行端正,深受国人爱戴、列国拥护,愿秦廷谨遵周礼,立嬴壮为王,此乃秦国之幸、天下之幸。
第二封是家书,是给惠文后魏泠的。大抵说,自魏惠王以来,魏氏家道中落,东败于齐,西扼于秦,不复当年之盛。目下魏地闹饥荒,诸多城邑三年无收,饿殍遍野。如若王妹可怜王兄,准许我魏人吃到河西之黍,寡人定会领魏人拼死一战,力保公子壮荣登大宝。
“河西?妙极!”魏嗣笑道。
两封信很快都传到了魏泠手里。
倘若王兄是想要其他城邑,魏泠会断然答应了。但这河西八百里地,恰是秦魏百年交锋之症结所在。
魏文侯武侯两代君王,启用吴起,两夺河西;秦献公时,倾国而出,于少梁俘魏主将,献公也重伤而卒;孝公即位,商君变法,再攻河西,复得三百里;惠文王时,公孙衍领兵血战,尽收河西。
甘茂道:“秦欲东出,必守河西;魏欲西进,必据河西。倘若今日应了魏王之请,必遭群臣攻讦。”
“但若不许魏以寸利,恐不得魏王支持。”嬴壮道。
“这可如何是好?”魏泠道:“我那王兄,本宫是再清楚不过的,不善决断,徒一商贾耳。”
“不如这般——”甘茂灵光一现,道:“王后亦不拒魏王之请,回函中只需讲,若得魏助,他日功成,必邀王兄共治。”
“何为共治?”魏泠不解。
“共治之法,古无先例。就如那两人经商,共享其利便是。魏三秦七、魏四秦六、魏秦平分皆可,不必拘泥小节。”甘茂道。
“本宫大致明白了,左相的意思,便是把河西做成飞抵,由秦魏共治,是不?如此一来,这又是魏国的,也是秦国的,那些迂腐的宗亲老臣们,也不能说我母子卖主鬻国不是?”魏泠道。
“正是。”甘茂点头道。
“即刻与魏王回函。”魏泠道。
又过了三日,魏嗣收到了复函,大喜过望。当即命两万魏武卒开赴河西!
东周洛邑。
一匹快马,由北而南,划破了从燕国武阳直扑而来。快马在苏门门口停下,信使右手高高举着一封插着鸟羽的绢帛,直奔纵横天下堂,疾呼:“武阳羽檄,饕餮堂启。”
苏代扯去鸟羽,摊开一看,只得八字:质子在燕,速赴武阳。
“堂主,在下这就备马去武阳?”门徒道。
苏代略一思索,道:“邯郸!”
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无论是齐魏韩攻楚,齐魏韩攻秦,齐魏韩伐燕……赵王赵雍都一概不参与,仿佛这天下便与之无关。
苏代单刀直入:“赵王之谋,外人不察,苏代岂又不知?貌似隐忍,实则是赵王使的障眼法罢了。”
“哦?寡人有何谋划?”赵雍淡淡道。
“赵王心中有两个字。”苏代道。
“哪两个字?”赵雍道。
“天下!”苏代道。
此言一出,殿内鸦雀无声,气氛立刻变得凝重起来。自打赵雍继位以来,从来没有人在这个大殿上说过这样的话。众臣都望向赵雍,仔细他那张老脸上每一根须发和每一丝褶皱。
谁知,那赵雍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见赵雍不语,苏代又抬高了音量:“如若鄙人料想无差,赵王有四步要走。”
“哦?哪四步?”赵雍道。
苏代道:“强内,攘外,结秦,最后——”
还没等苏代说完,赵雍便大笑道:“先生好生有趣,哈哈哈。”
“赵王锐意改革,胡服骑射,便是强内之举,以提升赵军战力;赵王攻打中山、林胡、楼烦,修筑长城,是为了打通邯郸至代地之通道,让南北两块赵地连成一片,此为攘外。”苏代道:“而一个月前,秦武烈王嬴荡占了宜阳,又觊觎周王畿,赵韩本是盟友,然赵王却见死不救,便是与秦示好。”
苏代将赵雍做王以来的这些看似繁复杂乱的事情一一梳理开来,又勾画出了一个清晰的舆图。此等惊人的洞察力,普天之下,赵雍还没见过第二人。
苏代道:“如今,咸阳无主,乃是赵王结秦的天赐良机,不容错过。”
听到此处,赵雍站起身来,朝苏代一抱拳,道:“先生教我。”
“当年子之之乱,赵王毅然出手,襄助燕公子返燕称王,光复燕国。此举,不仅让赵国有了燕国这一个铁盟,也让天下纷纷称道赵王之大义。”苏代道:“如今咸阳无主,赵王为何不故技重施?”
“秦国公子众多,寡人当助哪一个?”赵雍道。
“外臣听闻,咸阳暗涌,其势有三。一为魏系,二为楚系,三为秦国公室。三股势力,魏系为强,公室次之,楚系最弱。”苏代道。
“襄助魏系?”赵雍问。
“楚系!”苏代道。
赵雍不解道:“既然楚系最弱,缘何赵要亲之?”
“魏系亲魏,赵不能图;公室唯秦,赵亦不能图;所图者,唯楚系尔。”苏代道。
“寡人听闻,楚系争储,皆非好棋啊。”赵雍叹道。
“当赌嬴稷。”苏代正言道。
“哦?”赵雍眼前一亮。
“芈八子有三子,嬴稷、嬴芾、嬴悝。世人只知咸阳有伂悝,不知燕地有嬴稷。如若扶助嬴稷,于赵王最为有利。”苏代道。
“寡人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在燕国为质的公子稷?不知这公子稷才德如何,可堪大任?”赵雍道。
“外臣听闻,嬴稷乃街头宵小,偷鸡摸狗之徒。”苏代道。
“即是宵小,为何大赵还要助之?”赵雍更不解了。
“为何要立一个才德兼备的秦王?”苏代反问道。
“哈哈哈,先生所言甚是。”赵雍恍然大悟,道:“然,即便寡人有扶助之心,这胜败仍然难料啊。”
苏代狡黠一笑,道:“那得看赵王赌注多大了。”
“既为国赌,不赌则已,赌则不计!”赵雍朗声道。
“重兵压境!不成不退!”苏代道:“赵王当联合燕国,以重兵护嬴稷入境,而后陈兵不退。咸阳众人,势必仔细思量如何应对。如若秦国不立嬴稷,芈八子定以赵燕欲攻秦为由,对另外两派施压,楚系必占据优势,赵燕亦可以此为由发兵攻秦。”
“彩!依子之计!”赵雍笑道。
燕国,下都武阳。
打武阳狱出来,吃饭,又成了秦谷和一群小乞丐的头等难题。当初经白起说起,秦谷决定自己造钱。在一顿霸王餐后,嬴稷们便有了些青铜储备——店家不仅赔了饭食,还搭上了一把刀、一柄衡。第二日,秦谷们又“顺”了两只铜爵、一把铜镜。
但仅仅“顺”些小件,还是太慢。嬴稷盯上了个大件——燕国中大夫庞齐的五口大鼎。庞齐府邸距离秦谷的住处不远,平日里庞齐飞扬跋扈,也免不了欺凌周遭。
秦谷决意报复。
是夜,一众人潜到庞齐府院之外,不一阵便在墙上挖出了一洞。众人一贯排开,依次潜入。就在众人潜入府院内,正欲拂去身上尘土时,两烛寒光射来……
秦谷这才想起,院中还一条恶犬!
恶犬通身黑亮,极为健硕;身高四尺,趴着亦有两尺。恶犬的四只脚,如人腿般粗壮,其爪如鹰喙,宽大且尖锐。这爪子若是往人身上一挠,定然是连皮带肉,挖去两斤。素日里,庞齐便命人去市集买牛心牛肺以饲。偶有处决问斩者,庞齐还会买通刽子手,以人心饲之。
秦谷暗叫了声“不好”,两腿也不由哆嗦起来。
众人也发现了恶犬,不由得纷纷后退了三步。
“呜呜呜呜……”
说来也神奇,那恶犬正待发作时,庚即,又摇摆着尾巴,作出一副臣服之状。
咦?好生奇怪?秦谷暗忖。
秦谷这才发现,暗光之中,有人匍匐于地,右脚向后勾起,似狗尾状,左右摇摆;面目狰狞,龇牙裂嘴,喉咙深处亦发出“呜呜”之声。
原来是狗盗!
狗盗姓甚名谁,没人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打他出生后,便被家人仍在在街头,后被一乞丐收留抚养,并将其平生的偷盗伎俩都传授于他。狗盗天赋异禀,偷盗之术无一不精,模仿猫狗也是惟妙惟肖,甚至懂得兽语,能与猫狗沟通。
见恶狗被稳住,秦谷方才深吸一口冷气,稳住心神。
就在此时,白起慢慢靠近恶犬。至两尺处,白起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利刃,对着犬颈猛的一蹦,“噗”的一声,那刀便扎在狗脖子上,一注狗血喷薄而出。白起又将刀一横,竟生生将狗头割了下来。
恶犬刚反应过来,不想已经身首异处,“呜——”
秦谷赶紧扑将上去,双手按住狗头、捏住狗嘴。只留下狗身,在地上微微抽搐。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白起朝狗盗屁股上一脚,打趣道:“好一只发情母狗!”
“非母狗,狗王也。”狗盗斥道。
众人皆笑。
庞齐家的鼎实在太重,须四人合力不可。搬完四口鼎,还剩一口鼎,众人却都没了力气。秦谷仍心有不甘,于是褪去下裳,对着那口鼎,“吱”的便是一泡尿。
众人也纷纷上前,一人一泡,竟也尿了半鼎。
翌日,天刚刚亮,一群人出现在了武阳西郊的一处破旧铸坊。铸坊门口挂着一块已经风化的牌匾,依稀可见“欧冶铸坊”几个大字。
欧湛卢在门前磕了个头,然后引众人入内。众人齐手收拾内屋,打扫了地上的尘土及屋里的蜘蛛网,将物件归置整齐,屋子竟也亮堂了许多,有几分当年的模样。
“如何铸币?”秦谷道。
众人围坐一圈,欧湛卢便讲,冶铸共有四道工序:一曰制模,二曰制范,三曰浇注,四曰修整。此四步,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模者,亦称之为母范,陶、木、竹、骨、石等质料皆可做模。具体选用何种质料,由铸件形态而定,其要义是要考虑刻花与拨塑的难度。一般说来,制作细长扁平的刀、削,可用竹木削制;制作精细的鸟兽,可用骨石雕刻;而对于厚重的鼎、彝诸器,则用陶土,以便拨塑。圜钱状圆且小,需用骨石。
“原来还有这般讲究!”秦谷叹道。
“闻之繁复,实则不难。圜钱小物,不足为虑。”欧湛卢道。
欧湛卢将众人分成两个小队,一队拾柴,一队和泥。而制作母范和外范,则由欧湛卢亲自操作。欧湛卢从怀里掏出一截牛角,以小刀,按照明化钱的模样雕刻成范;再将制备好的黏土,放入木框中,上覆模板,挤压成块状。如此反复百次,便制得泥块百件。
欧湛卢将母范放在泥块上,一字排开,并在上方又盖上一泥块,泥块上再盖上木板,轻轻一压,拍了拍,两泥块便合二为一。欧湛卢用一根金线,对齐泥块正中,平直旋了一圈,便将泥块切分为二。如此反复,百件泥块合之又分,得外范五十对。
五日后,外范阴干,众人才将外范放于土窑烧制。
这次最是耗时,一烧又是七天,方才将外范焙烧成陶。
陶范制成,便进入到最关键的时刻:融鼎。
众人齐力将四鼎及先前盗来的铜刀、铜衡等物件放入熔炉,猛火烧之,直至融化成水,再将之注入陶范。铜水自浇注口入,只听见“扑哧”一声,浓烟火舌齐齐腾出。少时,待陶范冷却后再起开,一枚铜币便初见端倪。
众人击掌相庆,皆呼“湛卢万年”。
“莫慌,莫慌,尚需细细琢磨。”欧湛卢掏出锯挫、錾凿、粗麻布,依次摆放一排,逐一打磨。半柱香后,一枚黄灿灿的圜钱方才制好。
但见此币,外圆内方,方孔左右分书日月二字,合则为明,而无论大小、模样,都与燕国的明化圜钱无二。秦谷叹道:“神乎其技,足可乱真!”
有了钱,秦谷干的第一件事,便是领着众人大快朵颐。本计划吃顿好的,无奈着实腹中空虚难耐,便找了家路边酒肆果腹。说来也奇怪,本来平日里门可罗雀的小店,今日却是门庭若市,被一群操着秦国口音的商贾挤得满满的。
秦谷上前一打听,方知这些秦人平日里就贩些蜀锦、岩盐。这几日来,不知怎的,秦国出关的各城池的盘查都严了许多,商队的人和货都出不来。没有新货源输入,呆在燕地也是坐吃山空,这些商贾也只能回国去。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秦谷心中泛起。草草吃罢,便往驿馆赶。
“来得正好,有您一封信函。”置啬夫走进内屋,抱起一口木箱,从木箱底下掏出一张绢帛。
秦谷一把抓过来,摊开一看,八个大字映入眼帘:咸阳暗涌,相机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