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平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房顶以及一张苦大仇深被生活重压的陌生面容。
“樊平火长,我们又见面了。”
听到对方的称呼,樊平确信眼前这个陌生男子来自于军队,而且认识自己,只是脑海里却没有任何印象,只不过考虑昏迷前自己犯的事情,求生欲望爆棚的樊平瞬间开始套起近乎,准备打打感情牌,尤其是在确认到对方左胸口佩戴着由四个菱形组成的徽章,更是确认对方是个能决定自己命运的大人物。
圣城的军衔职级分为士兵、火长、队长、营长、将军五个职级,标志也十分明显,从士兵一个菱形数量依次递增,直至将军所代表的由五菱形组成的五角星,其中四菱形代表的就是营长职级,也是非侍神之民在军队中所能担任的最高职级。
“长官,好久不见,上次见面太过仓促,还没送您见面礼呢。”
说着,樊平下意识想伸手掏些礼品,却突然感受到一阵束缚,回头望去,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被锁链绑在床的两侧,姿势稍微有些羞耻。
“长官,请问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对于爆炸袭击的罪犯,我认为一些安全措施是必要的。”
“长官,我冤枉啊,你听我解释。”
“对了,你准备什么时候过来找我拿画?”
解释的话语还未说出口就被莫名其妙的话语打断,樊平愣了下,然后眼前陌生男子的面容逐渐与曾经的记忆重合,是之前士官考核时被自己用石头当钱骗到资格铁牌的冤大头,叫刘什么鲶鱼的。
在察觉到对方身份的瞬间,再联想到曾经自己欺骗对方的行为,樊平内心此刻突然产生种吾命休矣的宿命感。
而在另一边,在看到转瞬变得如丧考妣的樊平,刘余年有种恶作剧成功的快感,不过考虑到自己的责任,还是咳嗽了几声解释情况:
“请放心,樊平火长,这次只是有些情况需要你配合调查,询问完后就会放你离开。”
“真的?”
樊平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再次打个招呼,我叫刘余年,是目前远征营主管军纪的营长,现在只是履行职责向你询问几个简单的问题而已,如实回答就行。”
刘余年笑了笑,举起手里的记录簿,示意樊平放松。
坦白来说,刘余年并不讨厌樊平,也不介意之前他拿石头骗自己的经历,初次见面的恶感只是当时自己以为他是个倚仗权势为非作歹的纨绔子弟,所以才给出那几块有问题的测试资格,想让他长长教训。
后面证明,樊平也只是可怜无依的游牧民,恶感的基础不复存在,当时的行为也可以看做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欺骗,可以原谅,甚至刘余年内心还因为最初的欺骗对樊平存了几丝抱歉的心思。
更让刘余年欣慰的是,樊平没有把那套花式贿赂的行为带进军队,只是安分守己的在训练营里当个预备士官,顶多就是教唆手下殴打教官,组建团体欺压圣城本地新兵,还有兜售所谓家乡圣石进行强买强卖......
樊平突然感受到一股极其压抑的气氛,上一刻还和颜悦色的长官下一刻就变得凶狠愤怒,完全不像是要简单询问几个问题的样子。
懂了,这是猫科动物在戏耍猎物,先给猎物感受希望再让猎物体验希望破灭后的绝望,电视里演的那些邪恶反派都是这样的。
“樊平火长,使用爆炸物袭击神座,对于这项指控你还有什么异议?”
仅第一个问题,樊平就从中感受到了浓浓的恶意。
“冤枉啊大人,这里面是有内情的。”
经过之前的缓冲,现在樊平已经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自己能活着睁开眼这个事实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证明自己的身份没有暴露,那些侍神之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发现所谓神座就是殖民飞船这个真相。
以旁观者的视角来看,自己就是个误打误撞闯入神座密地的幸运儿,这并非不可饶恕的罪行,那些侍神之民本来就不禁止圣城居民靠近神座,甚至意外进入神座密地的行为都可以看做信仰宣传的一环,作为圣神栖身的神座,有些秘密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甚至神的信仰也需要神秘来衬托?至于爆炸,也是解释成信徒的过激反应。
“内情?”
“圣神指引我见到神座真实,这是神给予我的考验,是我觐见圣神前的考验。”
“考验?”
看见樊平满脸神棍模样,刘余年内心瞬间紧张起来,身体微微后仰,时刻准备拉响警报。
“没错,如果不是圣神的考验,我又怎么会发现那处神座下的密地。”
“密地?等下,你是在说觐见大厅?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觐见大厅?”
樊平睁大了眼睛,这一刻的惊讶不是伪装。
“每十年觐见大厅就会打开,圣城居民会在那里举办庆典迎接侍神之民,你在街上随便问个人都知道,这是常识。”
原本以为是隐秘基地却没想到是本地开放景区,这一刻樊平感受到了信息差带来的认知压制,不过这也让他对于自己的安全更加放心,甚至有种仰天大笑的冲动,但考虑到自己目前的人设,还是装作一副受到极度打击的失落样子。
“所以我不是神选吗?”
“原来是个误会,看来该把常识科普加到士官课程里了,在此之前,能请你解释下炸弹的来源吗?”
“是我的好兄弟给我的,他叫刘凯,我们在训练营里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在知道我的理想后他主动把家传的神赐之箭送给了我。”
罪行并非大罪,那么目前脱罪的关键就在于眼前这个人的裁量,于是樊平果断把某位权贵子弟拉下水,希望他的身份能够发挥作用,好歹让对面投鼠忌器。
然后,话刚说完樊平便看到刘余年拿出了五个布袋,做工相似,十分眼熟。
考虑到自己圣石行业这段时间还没展开,最近的冤大头貌似就只有一个,刘凯刘余年两个还都姓刘,这一刻,樊平似乎察觉到了某个可怕的真相。
“樊平火长,我要提醒你,圣城内营长职级会配发有专属的神赐之箭,而且请你理解下作为一名父亲的苦衷,下班回家看到自己的孩子躺在床上感叹社会险恶,还没来得及安慰就被叫到这里加班。”
刘余年的话语证实了樊平的猜想,还是最槽糕的那种,两人不只是亲戚关系,还是更进一步的父子关系。
樊平仿佛感受到了命运对于自己玩弄,但他并没有放弃,小小的挫折最终只会化为自己成长的养分,自己定要让这个世界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认错态度积极能争取减刑吗?”
当然我命由我不由天之类的只是樊平脑内的自我激励,离具体实行还有着些许距离,这个些许距离根据樊平预估,差不多就是等鸡吃完米、狗舔完面、火烧断锁的时候,反正目前樊平没有任何心思在双手被拷的情况下,去挑战一个稳定政权的暴力机关,又不是无敌流剧情,樊平上一刻振臂高呼我命由我不由天,下一刻最大可能的剧情发展就是被当做危害社会恐怖分子给击毙。
“目前没有这种条例,但是我会帮你争取。”
“好吧长官,我坦白,是我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为了信仰上的自我满足,蒙骗了无知少年获得神赐之箭,甚至为了获得心理上的安慰,把路边捡到的石头伪装成圣石换给少年,我有罪,我辜负了神的嘱托。”
樊平相当从心的放弃抵抗,决定坦白,争取从宽。
当然,对于自己知道圣神并不存在,神座就是殖民飞船这种骇人真相事实,樊平是不可能坦白的,甚至不会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了解,“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这个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为什么会想到用爆炸去打开神座?”
“在训练营里我意外听到神赐之箭爆炸的传言,因此鬼迷心窍,认为这是神的启示。”
“为什么会选择刘凯火长获得神赐之箭?”
“之前他上门挑衅,我意外得知他的身份高贵,家里有神赐之箭,以为这是神的指引。”
“训练营里有人举报你违法组织,殴打教官。”
“因为当时教官对我们外来士官进行了人格上的侮辱,我认为他背离神的准则,情绪爆发无法控制。”
“所以,一切都是因为你的信仰?”
“没错,我是大大的良民,对圣神的信仰十分虔诚。”
樊平露出真诚的笑容,毫不做作。
古有基督教代人受过替罪羊,今有樊平改良背锅神,理论闭环有理有据。
相关的问题询问完,整个房间陷入沉寂,只剩下刘余年敲击报告的声音。
有一说一,这些年来刘余年审核过无数资格者,见过临危不乱想方设法在对话中收集情报的,也有一言不发拒不配合的,但像樊平这样,交代的如此仔细但每份坦白都要扯上信仰的,还是独一份。
恍然间刘余年不由想到报告里援引自接触士兵对于樊平的评价:处事圆滑。
之前还在纳闷都敢搞神座爆破了,怎么算是处事圆滑?现在明白了,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还信仰虔诚,一个从圣城外来的游牧民哪来的信仰虔诚?尤其是你身上还顶着个巫医身份,甚至下城区里还有你的宗教,你跟我说你信仰虔诚,谁信啊。
正常情况下,对于这种自诩为信仰虔诚的,刘余年一般会选择上刑,不过现在的情况不适合。
说白了这只是场资格考核测试,而不是罪行审讯。
刘余年与樊平两人就这样相互对视,直到后者眼皮再次打架,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昏昏欲睡。
最终,还是刘余年率先放弃了这场无意义的对峙,站了起来打开樊平的锁链。
“樊平火长,你可以离开了。”
“你要放我走?”
看着突然解放的双手,樊平眼神还有些迷茫,难道信仰真这么管用?
“樊平火长,之前说了,只是配合调查,现在调查完毕你就可以离开了。”
樊平看到刘余年满脸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在说笑,混沌的脑袋瞬间清醒,先是一个鲤鱼打挺站在地上,然后摆出戒备架势正对刘余年,后退着走到门边。
恐怖电影看多了,总感觉直接跑出去会挨个背后杀。
最后,樊平安全来到门边,五指颤抖着拧开门把手,顺着缓缓开启的门缝,他感受到了自由的气息。
门外是条空旷的走廊,走廊尽头是扇向内打开的大门,连接着熙攘的街道。
见没有什么埋伏,樊平高悬的内心彻底放下,然后安心的跨出门沿。
只不过在离开之际,想到自己的身份之谜,樊平转头鬼使神差的问道:
“对了长官,我可以再去觐见大厅膜拜圣神吗?”
听到樊平的询问,上一刻还在苦笑的刘余年下一刻表情变得极其严肃。
“你要知道探寻秘密需要付出代价。”
刘余年的眼神瞬间深邃了起来,看向樊平的眼神就仿佛是在看向一只待宰的羊羔。
刘余年成为这场资格测试的负责人并非意外,所谓的侍神之民本质上更加接近于一种资格,神座根据某些特质而挑选出的资格。
作为资格,侍神之民有其判定的标准,同样也存在标准之外的特殊情况:一是了解真相却因为感情而放弃晋升侍神之民,二是发现真相却无特质无法晋升侍神之民。这类知道部分真相却游离于神座秩序之外的人有专门的名词称呼他们——编外民。
当然,圣城内并没有出现什么邪恶统治者扼杀知道真相之人之类的黑暗剧情,编外民在签订保密协议后植入监控装置便可回归正常社会,纵观历史,很多神恩家族的源头都有这些编外民的影子,而刘余年便是编外民的一员,也是目前圣城活动的唯一一个编外民。
然而,这并非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作为天然带着神权属性的侍神之民对于许多圣城事物并不好直接插手,因为光是插手所代表的意义都会被信徒过分解读,从而引发一系列不可预料的后果,这并非毫无意义的杞人忧天,而是有着现实事例的血泪教训。
曾经有侍神之民出手整治教会腐败,却被解读为世界将亡,圣神已开启审判,决定所有人类命运,从而引发整座圣城的混乱。
为了避免上面的情况,侍神之民都会尽量避免直接插手具体事务,而那些明显发展错误的事务又不得不进行矫正,于是那些知道部分真相能够领悟侍神之民意义的编外民无疑就成为了他们理想的工具人。
只要用不死就往死里用,这是便是侍神之民对于编外民的要求。
每一个编外民的成长都是一段感人泪下、任劳任怨、未老先衰的动人史诗。
就像如今的刘余年那样,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事情,明明三十五岁正值壮年却像爷爷辈般苍老。
而在刘余年眼中,樊平无疑是相当具有编外民的潜力的,没有侍神之民的特质却有发现真相的运气。
就像入错行的老前辈不想让年轻后辈跟自己一样误入歧途,刘余年此刻也是想要开口奉劝下樊平,只不过这在不明真相的当事人眼中,更像一种警告,一种不加掩饰的警告。
于是在看到刘余年反应的瞬间,樊平脑袋猛然一缩,慌张的向四周望去。
好在接下来没有什么摔杯为号,三百刀斧手掩面而出的剧情,不过刘余年的警告还是让樊平内心产生了的危机感。
今天就先稳住对方,反正来日方长,神座的真相总有其他的办法了解。
“我懂了长官,让圣神见证,我不会再去探寻那些秘密。”
樊平谨慎的后退几步,然后根本不给刘余年开口的机会,见道路通畅,立马转身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