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你,意欲何为?”
宇文宙实在没法掩饰话音中的颤抖。
“皇上!”
宇文修大声说道,突然一把揭开身上铠甲,又“唰”的一声撕裂内里夹衫,露出一身古铜色的皮肤来。
年过五旬,皮肉松弛,内里肌肉轮廓却仍隐隐可见。这是常年横戈跃马才有的体魄。
然这实在算不了什么,上头大大小小,遍布前胸后背的狰狞疤痕,才是众多目光汇集之处。
早年间宇文皇朝初立,内忧外患不断,多亏了内有宇文修,外有杨吉,凭借这二人征战沙场,这才逐渐稳定了朝局。
杨吉和宇文修并称国之柱石,此次反叛,致使国有覆灭之危,因而京城人人如惊弓之鸟。
此刻见宇文修身上几道伤痕尚新,便知是这次平叛杨吉所添。
如此一观,只觉血腥之气迎面扑来,足让许多一辈子也未上过战场之人,感受到沙场的酷烈,生死之间的界限仿佛这伤痕一般纤细。
“老臣对皇上,对咱宇文家一派忠心,这大大小小的疤痕便是佐证!忠心拳拳,天地可鉴!老臣听闻皇上诏令,要将怒州重地赐予斩首之人,为使国本不旁落他人之手,以免再出一个什么李贼、赵贼,老臣这才拼命冒死突于阵前,手刃反贼!可皇上却连番推诿,难道,是怀疑老臣不忠吗!”
宇文宙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又是内疚,又是惧怕,六神无主,语无伦次,“不是,朕没有,没有……”
“皇上!”
孔姓将军又道,“昱王爷对您忠心耿耿,时常教导臣等要以杨贼为戒,善始善终,切勿不可行差踏错,悖逆纲常。”
另有将军起身出列,“确实!”
“薛世子所在位置过远,所言不足取信。”
“且徐窦二位将军说未看清,并非看见不是昱王爷所为。当时包围圈中央的,便是我等与孟军在,既然孟将军也指认,定不会有错!”
“皇上切不可听信小人谗言,疏远忠良,致使亲痛仇快啊!”
孔姓将军又道,“即便退一万步而言,杨吉终究死在联军手上,破国之危尽数消弭于我等之手,昱王爷身为皇上亲封的联军统帅,无论是谁先杀死贼首,岂能脱离主帅之功而不谈呼?”
“更遑论昱王爷先定计埋伏,后率队亲围,这才将反贼尽数歼灭。如此功劳,岂不远胜第一刀第一枪?”
“昱王是皇上的亲叔叔,皇上莫非信不过血脉至亲,反而去倚赖外人不成?还请皇上明鉴!”
“你,你你们……难道要逼宫不成?”
看这些武将越发嚣张无礼的模样,又尽是如此狂悖冒犯之言,宇文宙嘴唇哆嗦,语不成言,手心早已汗湿了一片。
孔姓将军却笑起来,“皇上此言折煞臣等。却屡得昱王教导,怎敢有此大不逆之念。只因久在沙场,未见过天颜,若有失礼之处,还望皇上多多包涵。”
说着如此,面上却未见惶恐,宇文宙又扫向其他武将,除了窦徐二人军官外,皆群情汹涌,他感到深深的无力,情知今日事已难违。
看了看阶下不过相距三步的宇文修,不由虚弱道,“皇叔一片忠心,朕已明了,天寒地冻,还是先将衣裳着上吧,”随后授意小太监上前,将自己的貂裘捧去给他。
宇文修却看也未看,便将小太监用手拒挡。兀自袒露着半身伤疤,冲皇上拱手道,“谢皇上体恤。可老臣即便身寒,亦远不如心寒。”
“老臣别的不会,不过想趁着这把老骨头,还能上得了马,提得了枪,大限之前还能有点用,就想替皇上看看家,守守国门。臣万万没想到,竟遭致皇上疑心,以为臣意图篡逆,竟说出‘逼宫’二字。”
宇文修说到此,垂首顿胸,无不痛惜,“臣这戎马一生,所为皇上留下的这些伤疤,如今变成了一堆笑话。”
“皇叔,朕不是……”宇文宙忙开口解释,却见宇文修大臂一挥,掌心直冲着宇文宙,阻止他继续分辨。
这手势本就霸道无礼,尤其此番面对的对象是万民共主,高高在上的天子,这就更加显得傲慢无尊。宇文宙从未想过有谁会这样打断他说话,敢这样打断他说话,是以竟不由得被宇文修气势压倒,停下了话头。
“皇上!”
宇文修放下手又继续道,“既然臣未能有幸,事君至天年,反让国君生忧,臣愿意削职为民,敢向皇上请赐一茅屋,几亩薄田,让臣躬耕养老,颐养天年。”
“王爷不可!”
此番不待昱王军将士出言相劝,孟栾先行发声!
宇文修哪管旁人,兀自将腰带处的帅印解下,又掏出调兵虎符,一块双手呈上,单膝跪地,“帅印虎符皆在此,请皇上成全!”
“王爷万万不可……”
“王爷三思啊……”
大约谁也没有料到,今日的庆功接风宴上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愕然之中劝阻声便此起彼伏。
宇文宙更是措不及防,他原本只是不想分封怒州罢了,怎会事情走入了如此境地——
王师凯旋,铠甲未卸,皇帝便要贬黜统帅。这事情一经流出,那还怎么得了。以他昏庸之名,只怕远不止添上刻薄寡恩这词,更饰他以毒辣阴险,乃至亡国之君吧。
更何况这样一来,军心定然崩溃涣散,还有谁愿为他效命?只要不掉过头来倒戈相向便已是仁至义尽了。
此刻不消王英警醒地摇头,宇文宙焉能不知?
眼下自己已成骑虎之势。可要说难下,却也不确然。
因为他没有别的路可选。
此刻贬黜昱王宇文修,无异于自掘坟墓,是万万不能的。那么便只有一条路了。
“皇叔这是何苦?”
宇文宙苦笑道。
他的声音平静了下来。
因为他已经认命。
手心已经凉透,却不再颤抖。脸上的微笑恰到好处,然他已经和这层薄薄的面皮脱离了开来。
面皮后面是苦涩到极点的笑容:皇叔,若你真当朕是自家人,又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来人,替昱怒王宇文修披衣!”宇文宙口中毫无滞阻地吩咐道。
“皇上!”
反而宇文修惊讶地抬起了头。
“怎么,怒州王和昱州王为同一人,朕这个称呼不对吗?”
宇文修面对言笑晏晏的宇文宙,反而感到没来由的一丝陌生,当即垂下头去,却依旧难抑兴奋之情,“陛下如此垂爱,老臣惶恐。”
宇文宙笑容淡薄了几分,口中兀自吩咐,“孟栾,替朕拟旨,昱王宇文修功勋卓著,平叛有功,着赐封怒州给昱王宇文修,拟好后即刻昭告天下。”
“是。”孟栾直起身子道。
他的声音迅速被更大的声音盖过。
“谢皇上隆恩!”
宇文修高声呼道,大礼叩拜。
朝堂百官已起身拜伏,“恭喜皇上,恭喜昱怒王!”
宇文宙眼神一一划过长春殿中各人的欢悦神情,含笑微微点头,只是眼中,殊无半点笑意,甚至充满了落寞。
就在殿内殿外的欢呼声响成一片之时,今日的接风宴终于达到了高潮,即将结束,该摸额的摸额,当畅饮的畅饮,笙歌钟鼓复又响起,美人成群结队再度上场,可总有人失去了兴致。
就在宇文宙想要先一步离场,让众卿家自顾欢乐时,披着貂裘的宇文修却再度叫住了他。
“皇上,老臣既已身拜两州之主,为着国本安宁,那么有些话,便不得不说了。”
宇文宙有些纳罕,大愿得成,他还欲如何?
“有什么话,皇叔不妨直说。”
宇文修不紧不慢从心腹手中拿过一物,用绸缎包着,双手呈上。
“皇上,我要弹劾护国侯府世子薛鳌,阵前通敌叛国,差点导致叛军渡过乐江南下,直犯京城。害我联军将士白白牺牲数万性命。此乃从叛军首领杨吉手中收缴的双方签订之盟书。证据确凿,请皇上过目。”
除了部分文官大吃一惊外,今日班师众人皆知此事,明白宇文修这是要秋后算账了。故而一个个隔岸观火,坐看好戏又将上演。
宇文宙亦知此事,只是不料宇文修突然抖出,可转念一想,便知缘由。皆是方才薛家阻挠他之故。
不待他示意,王英自然上前接过,打开绸缎后,果然一匹帛书呈现在众人眼前。
上有尘土手印,亦有血迹斑斑,边缘似被锋利器物削过,起了毛边,然而当中的字迹依旧赫然在目——
“助杨渡江”、“共分天下”这些字眼,虽已有了准备,依旧还是刺痛了人间帝王那颗脆弱的心。
上头帅印无疑是杨吉的,应是宇文宙的祖父晚年赐下的,他都未曾见过。没想到这第一次看见,就是在与臣子勾结谋反的帛书上。
与之并列的那个“薛”字印记,红得像血一般。
他抬睫扫了一眼薛家所在,侯府并无人出言。殿内除了烛火的噼啪声,就只剩深深浅浅的呼吸。
宇文宙心烦地将帛书扔在桌案旁,任由边角被菜汤酒水所浸湿。问宇文修道,“皇叔,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军报中,你不是说是穆王通敌吗?怎么现在又变成了护国侯府?”
宇文修面色不变,“皇上,穆王说去北岸剿灭杨吉数万后军,可比臣十余万人剿灭杨吉更快,臣怀疑,他携带反军一同南下云州了!”
“而护国侯府同叛军的联络,臣本不知情,直到军报发出后才从杨吉身上搜出,故而此时才报。”
“如此确凿证据,未免国贼忝居高位,臣即便被人安上打击报复的骂名,也要禀告皇上知晓!”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提前自辱,宇文宙心中冷笑,什么军报发出后才找到罪证,他真当自己能瞒得过天下人吗?
可悲的是,他明知道鱼龙卫会和自己通报消息,也照样选择欺君罔上,不就是笃定自己不会戳穿么?
看来自己这个皇帝,当得还真是失败啊……
“原来如此。”他淡淡说道。
薛鳌终于再次出列,“皇上,臣有罪!”
文武百官立即惊讶望去,就连宇文修也诧异不已,这等株连九族的谋逆大罪说认就认了。
说着认罪,薛鳌不见愤懑惶急,坐在轮椅上姿态懒惰。
“臣身体受伤,不慎在阵前将印信遗失,这才导致让奸人有隙陷害微臣。”
百官一颗心又尽数吞回了肚子里去,难掩索然无味。
“是以,你的意思是,昱怒王所言之事,你并不知情?”
宇文宙顺着问下去,脑中却想要从中分析出自己最妥当的应对来。
“回皇上,联军上下皆知,我去丰宁之前便有恙在身,且深知己不懂军事,更不敢插手对阵之法。臣便不知,臣一无军权,而不参议,仅有一个印记,如何有能耐,在数十万联军眼皮子底下,放反军过江,望皇上明察。”
“皇上!”
宇文修又道,“臣军报上已写明,杨贼自穆王的防区渡江,如今已携数万叛军南下,且杨吉死前声称是穆王背信弃义,行迹大为可疑。虽无物证,却人证确凿。”
“然为何帛书落款却是薛家印记?”
文武百官皆竖起了耳朵,仍显不够,不由齐刷刷侧目望来,只欲看他说出什么个答案来。
“为什么?”
宇文宙也好奇了,忍不住出声递个话头。
“只因穆王身居要职,不便亲往过江签订盟书,而薛世子一开始便深居简出,甚少人得见其面。加之又武功高强,想要避人耳目,渡江通敌,最是方便不过。由此可见,穆王通敌之事,全由薛家代为居中联络。是以,穆王行其实,薛家担其名。”
“却没料到谋逆事败,杨吉不甘孤身赴死,便拿出罪证,将事情大白于天下!故而才让皇上和诸位看到如此怪相:穆王有实无名,而薛家却有名无实耳。”
殿中不知是谁,响起了低低的惊呼。
此番宇文修的推理,可谓丝丝入扣,完美解释了这种种异样。照他的说法,穆王和薛家联手通敌叛国,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只是,仍差一点。
众人消化了片刻后,宇文宙代百官问出了那最最关键的一点。
“通敌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最恐泄密,为人所知。且不论穆王和护国侯府往日素无来往,即便关系尚可,也不至于他们二人会联手卖国?还如此巧妙的分工,彼此无法互相监督,但凡一方临时变卦,另一方便死无葬身之地。何以如此?”
宇文修回头看了一眼沉默的薛鳌,故意让这个问题的余音在大殿中回荡了刹那。
在薛鳌铁青的面色里,他终于以胜利者的姿态解释道,“自然是因为——侯府嫡女,罪人薛璧的唯一骨血,如今正是穆王的座上宾,穆王军的副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