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奢并不知晓,原是他想岔了。
嬴舒城并非着意侮辱,才命下人传话。只是他半夜奔波,负伤纵马,穿雪渡江赶路归来,此刻已是发起了高热。
强撑着起来喝退诸军,还不忘叮嘱王大宝赶紧去准备三日后的行动,眼下,是片刻也不能耽搁。
就在外头吵嚷杀人之际,他还画好了草图,细心吩咐,反复斟酌,细数看看还有哪处纰漏,这才将将敷着冰水躺下。
若非自家王爷需要休息,王大宝才不会如此轻易两句话,便将人放走。定要好好折辱一番,才够解气。
若非先前那小兵言语引起下头人机灵来报,孙谦派了两艘船前去接应,穆王许还在路上。此刻,只怕已是另一番局面!
王大宝不由后怕至极。莫说是他,黑子和孙谦等人,亦是身上衣衫尽被汗湿。
其余将军始终未露面,却是在暗中集结军队,以防大战。
幸好……天佑穆王。
这个念头,今夜在无数人心头泛起。
……
倚在软榻上的杨吉远没想到,穆王在联军中的地位是如此岌岌可危,否则的话,他只怕还要多信上几分,那五千马甲,或能砍到三千也未定。
他拿着手上的文书反复验看,翘着二郎腿,如今大军事定,此刻意气风发,愁苦尽去,穆王走后,竟有些睡不着。
裨将将此事同诸位将领通报下去,各自做着准备。返身回来,见杨吉未睡,便斟酌片刻,开了口。
“将军。”
“说。”
“傅羽此人,您当真要交还与他?”
“你是怎的想法?”
“此人智计过人,又通兵法,偏生还武功极高,实在难得。”
“最重要的是,她对穆王的影响力,似乎非常大。有了她在手,就相当于控制住了穆王,控制住穆王,就能控制住穆王军。”
“你说这个,我也知晓。我若也有这么一个人,自然也珍之重之,言听计从。”
“所以,那这就更不能轻易放过了。”
“为了我大业得成,还他一个女人,又如何。”
“将军可也想要这么一个红颜知己相助?”
“废话,谁不想。谁叫那小子命好。长得俊俏呢。”
“这眼前,不就在将军手里吗?”
“你的意思是?”
“属下的意思是,大业和女人,将军您都要。”
杨吉正凝眉沉思,尚未说话,便听得帐外有人来报,仲许来了。
“是仲许啊,何事如此着急?深夜前来。”
“将军,吾听得您与穆王合谈顺利,想来傅羽姑娘,也是要回去的吧。”
杨吉眉头一挑,“又是她,”随即道,“这是自然。她本是穆王的人。”
“不可!”
仲许竖眉力阻。
“噢?难不成,你也觉得当为我所用?”
仲许一愣,愕然抬首,“将军早已想到了?”
“呵呵……”杨吉看了眼身旁裨将,“你们倒是想到一处去了。”
仲许同裨将对视了个眼神,稍有讶异,笑道,“原来如此,甚好,甚好。”
“那将军如何考虑?”
杨吉默然抹过腮帮虬髯,“好是好,只怕难以说服。何况穆王那边……”
“可暂且拖延,就说放在后军渡江,谅他也不敢临时翻脸。待我大军全部渡江,小小穆王,还有何惧之!”裨将快嘴接话,似早已想好其中利弊。
“可她会肯么……”杨吉眼前浮过晏诗对穆王的殷殷温柔。
“女人嘛,要的无非那些东西。”
裨将神色掠过一丝轻蔑。
“情意,追捧,给足了面子,就什么都能有了。看穆王封了她个有名无实的副帅,便可知晓一二。”
“再不济,我们军中,如此多的大好男儿,要年轻俊俏的,难道还挑不出个比穆王强的?”
仲许听着,兀自不言。
“也是……”
渴望顿然从杨吉脸上冒出来。
“仲许,你怎么看?”杨吉突然问道。下属沉沉如水的面色自然没有让他忽略。
仲许斟酌再三,方才开口,“将军,前几日联军大营发生的事,可曾听说?”
“前几日?”杨吉不解,亦懒得想,“你且说下去。”
“便是孟奢撺掇联军诸将去闯穆王大营,说要抓贼凶余孽晏诗,指的便是傅羽此人。后来不少人作证傅羽并非晏诗,这才不了了之。”
“嗯,此事闹得不小,听说了。怎么?有问题?”
“我看此事,八成不是空穴来风。”
“这晏诗在江湖上如此声名显赫,可这傅羽却籍籍无名。连他们都不知道穆王身旁何时多了个这样的人物。可见来历甚为可疑。”
“我怀疑,有可能她确实就是晏诗本人。”
“噢?”
“她是晏孤飞的独生女儿,与朝廷有着杀父囚母之仇,所以她要的,其实不难猜。”
“晏孤飞的事本将军也有听说,若是真是如此,那她跟随嬴舒城那小子的原因也容易理解了。想要报仇,跟随本将军不是更加容易?”
“属下正是此意。”
“好!”
杨吉脸上光彩逼人,“哈哈哈哈,如此一来,吾大业可成矣!”
“只是……”
“还有何不妥?”
“倘若她不愿意。将军会如何处置?”
“你的意思……”
杨吉看着属下,渐觉出旁的味来。
“若不能为己所用,趁早,杀之。”仲许面不改色,缓缓开口。
“看不出,原来速享儒将之名的仲许将军,对一介女子下手如此狠辣。”裨将微讶过后,出言感慨。
“此人,绝不可再回到穆王手中。”仲许对嘲讽恍若未闻,只朝主将明言,“否则后患无穷。”
“一介女娃,竟迫得仲许如此口出恶言,行此辣手,倒教我觉得新鲜。”
“此女绝非池中之物,即便穆王如今是友非敌,但看他如今行事和手下能人辈出,若是再让他得此人物,将来绝对是我军劲敌。”
“万望主公切莫妇人之仁呐!”
仲许历来淡然的面色被这些谈笑,激上了一缕焦急。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且好生劝服她,你先下去准备吧。”
“三日后,我随前军渡河,你于后军,见机行事。”
“是。”
……
天还没亮,一个黑影,蹑手蹑脚来到了躺着的晏诗身旁。
无声伸出去的手还未触碰她的衣角,便于半空赫然被人抓住,反向拧倒!
“哎哟,嘶……”
来人痛呼出声,一个小物什啪嗒掉在地上。
“傅羽姑娘,杨将军命我等来解您的铁枷。”
不远处有人提着烛火,声音响起。
晏诗瞥见地上的钥匙,这才将来人手腕松开。
待得对方忍着痛将铁锁除去,慌不择路远离她身旁。
“此帐风寒,还请姑娘随我移步。”
她扫了眼其余笼子里人眼中的艳羡,挑了挑眉,跟了出去。
“将军说了,姑娘千金贵体,先前不知,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如今既是朋友,自然得换个地方。务必住得舒适,吃得舒心。您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吩咐在下。”
来人带她来到一处帐子外,便停住了脚步。抬手替她掀开帐帘。
暖意席卷涌来,炭火烧得极旺,被褥床毡皆柔软舒适,秀丽侍女屏风,金枝海棠帐幔,就连案几上的烛台,都是青鸟模样。
随后淡淡吩咐身后随行人员,“梵十,将军特意叮嘱,如今傅姑娘是自己人,要好好相处,切勿鲁莽行事。”
晏诗眼珠四处转了转,揉了揉轻松得快要飞起来的肩膀,“这是,我一个人住的?”
“是,大军阵前,物资不备,委屈姑娘了。”
她看了看站在帐外并不进来的梵十,还有两个跪在门边不知从哪弄来的婢女,她咂摸着来人的话语,“先前不知?杨将军这是何意?”
“将军钦佩晏大侠为人,自当照顾好他仅存的遗孤。”
晏诗呼吸微微一顿,笑起来,“那他可能要用错心思了。”
来人依旧不看她,可以说始终就没有看过她,对于她的反应,似乎也不在他的应对当中。答道:“将军说了,但凡有一点可能就要好生招待。姑娘只管安心住下,至于心思是对还是错,日后方能知晓。”
“若无旁的吩咐,小的便告退了。”
晏诗默不作声,看着他悄然退入这贯通天地的风雪。
……
两日眨眼便过。
然对于某些人而言,却觉得分外漫长。
北岸军营中白日平静如死地,暗夜里潜行调动。
而南岸自从孟奢主导的闹剧过后,联军大营陷入一种氛围尴尬的寂静。
穆王养伤,孟军丢脸,都龟缩不出,其余三军也兀自静默,这种天气里,杨吉不会强攻。只要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等待着一场没有变数的胜利。除了第二日传出穆王高热不退,昱王前往探望外加安抚外,联军动向,乏善可陈。
在享受了两日的贵女待遇后,杨吉终于差人来请。
一见面便直奔主题——
“我知道你为什么跟着穆王,可要是跟我,得到的远比他能给你的多得多。”杨吉给她倒了杯酒。
“与其助他死里求生艰难搏命,不如助我,大军横扫天下!”
杨吉就坐在她对面,二人隔桌而饮,诚意给得十足。
晏诗看了眼面前杯酒,“你觉得,我为什么跟着穆王?”
“自然是为了狗皇帝的人头,鱼龙卫的覆灭,还有香叶寺的倒塌,和,薛家的血债。”
晏诗沉默下来。
“穆王底子太薄,烧粮草这种事,要你一介女子来涉险,纵使你武功高绝,这次运气好,可下次呢?下下次呢?能撑几回?”
“我帐下这几日你也见了,猛将如云,能臣盈帐,更有二十万雄兵,所向披靡,你若愿意留下,我保证,用不了多久你便能如愿以偿,到时候,本将军亲自为你父正名,以国士之礼厚葬。”
“你意下如何?”
说实话,这些承诺,正好搔在她心头的火源上,发出快活而雀跃的声响,着实令她心动。
“即便你喝不惯这青芝酒,待我拿下了中原,你想喝什么样的,就能喝到什么样的。甚至你想不到的珍馐佳酿,珍玩宝器,随你挑。”
“当然你若看不上,你母亲也会喜欢。毕竟她本是侯府嫡女,能重获自由,不必仰人鼻息,岂非身为子女最大的孝顺?”
“父亲已逝,母亲年岁渐长,又备受挫折,焉知她还能等你几年?”
“听闻他二人被捕时,你突然失踪。当时年少势孤,眼看着父母受难,如今总不能再让悲剧重演。你说是吧?”
今日的炭火似乎分外的足,还是外头的风雪已不如前两日的大了。如何心头的火,烧得她竟有些难以自持。
一杯酒猛然入腹,凉意刚起便化作热意,涌上面颊。“你能信我?”
她抬睫看向杨吉宛如铁盘的脸。
“就像穆王这样,即便我身在敌营,也能毫不顾忌,只身前来。你可能如他一般信我?”
杨吉眸中闪过一丝犹豫,飞快藏入了坚定的目光之中,直视她质疑的双眼,“只要你真心归顺,本将军自会言听计从。”
“且我人手众多,又岂会让你去冒如此风险。”
“呵呵,像你现在这样的事,绝不可能再发生。”杨吉说着,又给她倒了满杯。
晏诗虚握着酒杯的手收了回来,笑道,“可我武功既然如此高,你若不叫我涉险,岂非白白招揽了我?”
“呵呵呵呵,这话说得,即便有如此行动,我也有足够人手,保证你安全脱身。又岂非会像穆王那般小气?才舍得给你两千兵马?”
晏诗点点头,“那我若留下,算是什么身份?”
“你想要什么身份?”
“将军觉得我值什么身份?”
“自然是我的亲信!”
“将来大事若成,你便是宫中贵妃!一门显贵。即便想做皇后,也未尝不可。”
“或者你若看上我麾下哪个男儿,尽管提。封你诰命夫人便是。”
“如果,我要领军,你能给我多少兵马?”
杨吉不妨她有此一问,明显愣住刹那,斟酌道,“本将兵多将广,无须你亲自上阵,战场上刀剑无眼,未免危险重重。”
“那我要当一朝宰相呢?或者入阁议事。”
“这……亘古从未有过,傅羽姑娘莫不是在同我玩笑?”
晏诗也忍不住笑起来,“呵呵呵,确实是玩笑。”
“那姑娘言下之意,是同意了?”
“呵呵呵呵……”晏诗冲杨吉笑得更欢,“那当然……不可能。”
“……”
杨吉终于挂不住温和的面具,“你什么意思?”
晏诗眼神如雪,“你连剑都不敢还我,何谈信任?”
“更重要的是,我想要的,你只说对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你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