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夜,这场延续了数日的暴风雪晨起终于小了下来。雪还在飘,朔风则温柔了许多,与前些天相比,仿佛情人的抚摸。
视线良好,声响减弱,对于两岸的队伍而言,皆喜忧参半。
乐水北岸,杨军大营,出奇的有序。
士兵该干什么干什么,埋锅造饭,火把点亮,炊烟照例升起,可是如果仔细看,营级以上的将领在雪地上前行的脚步,有着些微的变形。
这些雪地上的脚印,都朝着着同一个目的地——中军营帐。
帐内破天荒的闭着帘子,晏诗也站在众将前头,身后是梵十,上首杨吉,身侧对面皆是杨军诸将。人人身前皆有一碗酒。
大军临行。
杨吉朝众将举起酒碗,“诸位,今夜便是我们改变历史,创造辉煌的重要节点!”
“待到对岸信号一给,咱们便按先前计划行事。只要诸位与我并肩进退,同心杀敌,今夜,便是咱们挥戈南下,叱咤中原,直取京都的开始!”
“只要过了这江,天下,皆是我们的!”
“将军威武,我军必胜!”
诸将皆齐声应和!无穷的斗志从胸腔里破空而出,就连晏诗,也不得不承认,这西北军,如同这遮天蔽日的风雪一般,有着横扫天下的底气。
“来!”
杨吉一声大喝!“干了此杯,咱们明晨,在对岸会师!”
“干!”
众人仰脖喝尽,“哗啦啦啦……”,无数酒碗砸碎于地。
晏诗以往总觉得此举实属无用,可当亲历其中,却不由得感到一股无形的气,正从此间人们的身体发肤,目光、呼吸,及身周的空气里喷薄而出。仿佛受到无形的感召,她手臂一挥,完好的酒碗刹那间散成无数裂片,激射在脚踝上,心头一片畅快。
诸将就此回归各自岗位,帐中多了一地碎片。只剩她和杨吉寥寥数人。
杨吉负手而立,遥望被帐篷所阻隔的乐水南岸,深长的吸入一口气,转头问她,“马上就要过河了,你很高兴吧?”
晏诗咧嘴而笑,露出尖尖虎牙,“当然。但愿和将军一样。”
“那么,”对方目光如虎视,“昨日的提议,你可改变主意?”
晏诗踢了踢身前的碎碗裂片,让自己站得更舒服些,冲他道,“不了,多谢将军盛情。”
“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她莞尔,却不假思索,摇了摇头。
“如果我,不放你走呢?”杨吉表情不变,似乎早已料到她的答案。
“背盟弃约,将军这雄霸天下之路,必将困难重重。”她似也早已猜到他必有此一问。
“你说穆王?”杨吉不再掩饰,一声嗤笑出口,“只要我大军过了河,便由不得他了。再不济,我多给他几匹战马,想来他也不会太介意。”
“所以,结果都一样,你是聪明人,何不干脆省略这些繁冗的步骤?”
她鼻息稍稍有些沉重,“可惜,不经过这些过程,我不接受结果。”
“那便……太可惜了,”杨吉看着她的目光突然变得惋惜。
她眉目顿凝,接着脚步猛然前踏,踩碎脚底一个倒扣的半边破碗,杨吉就在咫尺之遥,目光惋惜,身后梵十也毫无动作,宛如木雕,而她却无论如何也踏不出第二步去。
极度前倾的身体突然间便弯折下去,仿佛被抽掉了骨头的玩偶。
腹中的剧痛席卷了她。
“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杨吉依旧站在原地,她充血的视线里却觉得他忽近忽远,声音也飘渺起来。
她勉力提气,定了定神,真气像浪潮一样将剧痛压下片刻,能让她吸入一口空气,却也只能从咬紧的牙关中挤出一句,“如果我拒绝呢?”
杨吉笑了,一抹狠厉从惋惜中浮凸,“那就是死。”
仿佛回答她某个无法出口的疑惑,他自顾解释道:
“方才你的碗里,已经下了毒。”
“出尔,反尔,”晏诗断续出声,额头上显了汗,明明帐子内的温度,是如此宜人。
再多说一个字,都像举起二十公斤的巨锤那般困难了,她就是还要说完,“你,得不到天下……”
音犹在耳,人却如稻草般委顿落地,倒在满是碎片的地上,手臂血痕顿现。
望着眉头松弛,双目紧闭瘫倒的女子,杨吉缓缓上前。
“将军小心!”
梵十在她身后跨上一步拦阻。
一线黑血自地上仍温热的唇边流下。杨吉挥了挥手,示意梵十让开。
面上显出略微可惜,却九分冷酷的表情,冲地上这“人”道:“放心,看在穆王的面子上,我留你一具全尸。也好让你看看,我究竟,能不能得到这天下!”
梵十也面露遗憾,兀自弯腰下去,欲将尸体拖走。
“罢了,就放在这吧。否则穆王岂不是找不到?”
杨吉笑了笑,冲梵十摆摆手。
“可惜了,也不知你的功夫好,还是她的。”
梵十将遗憾之色一收,躬身道,“当然是属下的!”
“因为,她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
“哈哈哈哈哈……”杨吉笑得放肆,拍了拍梵十的肩头,“此话深得吾心!”
“不错!不识时务的人,还不如死了叫人舒心!”
杨吉说着从案几下抽出一柄暗绿色的长剑。
着手轻轻抚过,感慨道,“好一柄神兵,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裨将开口言之,“将军不若一会过河时便交于那穆王,也好拖延片刻。”
杨吉抬眼,“不错。人与剑我都还给他了,总不能要求太过分吧。”
“将军英明。”
杨吉狞笑,“唰”一声收剑,大步而出。
一个时辰后,南岸某支不起眼的火把突然熄灭,复又亮起。如此循环三次,一切恢复如常。
“将军……”
“按计划,出发!”
“是!”
杨吉身着全副铠甲,站在码头高处。看着自己麾下的大军,一个个包裹在深灰色的玄铁精甲中,于这飘忽幽茫的夜色里,是如此隐蔽,恍若一具具飘忽在风雪中的幽灵。
一艘艘幽灵船,无声无息的起航,沉稳有力的抗击着水流和浮冰,悄然而迅疾地南渡乐水,张满巨帆,扑向南岸穆王军的防区码头。
只是这些幽灵,一旦落地,便会变回最为精锐的骑兵,驾驭着同船抵达的战马,将南岸守军冲杀殆尽!
巨大而众多的阴影逐渐在南岸守军的视野里显现,众多焦急的目光在阴影里逡巡搜索,期望看见自己最盼望的身影。
“王爷,他们来了!”
穆王亦满身甲胄,在码头沉默以待。
“不见诗姐。”
“别急。”
数艘楼船一字排开,缓缓靠岸。
“穆王爷!”
先行下船的邢伍威,同碎雪满身的穆王见礼。他俩曾有一路护送之缘。穆王自是认识他的。
“你家将军呢?”
“在后面。”
“昱王营帐如何走?”
穆王不答,反问道,“我的人呢?”
邢伍威“嘿嘿”一笑,“都在后面呢。穆王不必忧心。”
“还真是够谨慎。”嬴舒城皮笑肉不笑。
邢伍威笑意不减,“那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嘛。我身为先锋,还请穆王带路。”
嬴舒城手一招,黑子上前递给邢伍威一张地图。
“标红线的地方,就是最佳路径,大军若想快速南下,非拔昱王军营不可。”
邢伍威借着火把之光细细端详,果如对方所说,从穆王营地走也可,只是对于二十万大军而言,道路过窄,时日耽搁太久,既容易被人堵在此处围歼。
突袭昱王大营,打开通道,大军骑兵速度冲击之下,便可快速通过。是损耗最小的办法。
径自将地图收起,拱手道,“穆王有心了。”
说话间不断有楼船靠岸,大批人马源源不断倾泻而下,原本空旷的码头,不多会便人影攒动,乌压压的一层,竟显得这夜色也幽暗了许多。
人马如无尽长龙,无声地往营地移动,江面上的战船似乎永无止歇,自暗夜里显露它们那巨大而急剧威慑力的身影。
许是江面上的破冰声,太过密集,让附近的窦军江防战士起了动静。
不待他们合拢起那倏然张大的嘴巴,便被早已准备好的穆王军士卒,一把捂住,全数控制在自己的营房里,手脚被缚,口塞衣衫,只剩彼此隔空对视的骇然眼神。
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穆王身上披风的雪已落了满身,才终于看到杨吉姗姗来迟。
他英挺威武地走下船舷,脊背远比在中帐初见时挺直了数分。
穆王上前数步,同对方见面,“杨将军,别来无恙。”
“呵呵,嬴老弟,无恙,无恙!”
“不仅无恙,还好得很!速度比我预想的要快!”
“邢伍威那边如何?”
“将军,邢将军已经带兵前往穆王营地,直待将军一到,便可进攻!”穆王身后一人上前说道。一看他身上服饰,便知是邢伍威特意留下来等候杨吉的。
“好!叫他等我,时辰还早,稍安勿躁。”
“是!”
来人匆忙复命。
穆王静静等着他们交谈,一刻也没离开过杨吉的面庞,此刻传令兵离开,他方开口,先前他已扫过杨吉随船将士,并无晏诗的身影。“将军心愿得成,那我的人呢?”
“噢,”杨吉似才想起来,回身从裨将手中接过辟水剑,递给穆王,“我想着前军凶险,还是决定让她随后军过河吧。她怕你担心,让我先将此物拿给你,好叫你放心。”
嬴舒城低头看着这柄熟悉的佩剑,缓缓扫过上面覆雪,露出龙首那双殷红的双目来,脸色沉如肩上冰雪,缄默不语。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杨吉问道,他身侧的裨将则不动声色摸上了刀柄。
穆王极为缓慢的从剑身上移开视线,抬首直视杨吉,“既然如此,我亲自去江上布防,扩大渡江面积,让后军尽快渡江!不奉陪了。”
“好!那就有劳贤弟了。”
杨吉笑意里毫不掩饰的傲然,转头看着他匆匆离开。
“将军,就这样让他走了?”
“没事,仲许在,不怕他捣鬼,何况,咱们现在就动手,他没有回头路了!”
杨吉扫了眼码头上的人马,远比穆王的多了数倍,“走,去找伍威,集合大军,搅他个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