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上身这种拙劣伎俩,就连麻巧儿这样天真的,也不过只能瞒说一时,怎可时日长久。否则又何必华屋锁链,严防死守?
这些圣女变得如今各有各的怪异,无非皆为没法欺骗自己的缘故。
龙天齐自己一人是享受不完的,如此大的工程也不是想瞒就能瞒住的,所以只要把羹分出去,只是多分出去一杯,这些柔弱女子身上的屈辱就要多翻一倍。
让对方用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拙劣谎话,以神之名,施兽之行;也让自己空许圣洁,实为娼妓。海天倒悬黑白颠倒之下,也许疯魔才能存活,未疯魔的已成黄土。
虽看着眼前人儿珠串满头,衣衫光鲜,可在这衣衫之下,又有多少伤痕,晏诗不敢想,不愿去想,不能再想。她怕再想下去,就会克制不住手中的剑,将此处毁个干净,再上去将龙天齐千刀万剐。
似被她陡然的气势所惊,“啊……”麻巧儿不禁退避开些。似懂非懂地看向她,又看看其他圣女。兀自蹙起浅淡柔顺的眉头,“虽然是这样,可是为什么,你们脚上都锁着链子?”
“那是因为她们不听话,”浓妆美人似乎耐性到了极限,蹙着眉,磕着瓜子走上前来。
晏诗惊讶看向她的脚踝,一道旧伤,被粉涂得几乎看不出来。如今却再无束缚,莲步款款,纤腰袅娜。
“只要你乖乖听话,也可以没有锁链。”
晏诗瞬间明白了她的身份,亦理解了她的选择——痛苦摧折下,倒向强势的那方,这种选择并不鲜见。
“还不把人送进房里锁着,磨蹭什么!”
晏诗还未想好如何对付这个弱者的背叛者,强者的代言人。
便又听她道,“他们怎么会让一个新来的单独过来,应朝和应辉呢?”
眼神落在晏诗脸上,纤毫分明的眼睫不禁扇动了两下,泛起警惕,“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谁?”
晏诗定定看进她的眼睛,轻声开口,“他们已经死了。”
对方闻言一惊,又似不太相信。直到看见晏诗手中的剑,剑上的血,瞬间花容失色,一声惊叫自她血红双唇中喷薄而出,“啊!!”
继而没命地向大厅奔去,“来人呐……”
剑鞘脱手而去,晏诗猜到了她的反应,却仍旧心下一黯。
对戕害者,何以如此忠心……
剑鞘准确敲击在女子的后颈,脚步和尖叫同时戛然而止,身形软倒下去。却惊起一片吸气声。
“她也是圣女么?”晏诗多问一句。
半晌没人回答。
晏诗随意看向一个,“你说。”
对方嗫嚅着,还未张嘴,有人却抢先一步:
“当然。这里只有圣女。”语音懒懒。
是个白衣女子,听声线,年岁稍长。
麻巧儿就算再迟钝,此时也终于察觉出了异样,“你杀了应朝应辉?这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人告诉我?”
在场中人,唯有她一个搞不清状况,像只无意闯入虎穴的受惊小兔。因着晏诗的剑和出手,不停后退想躲,却被晏诗一把搂着她的脖子。
辟水指了指天,“上面,你头顶上,就是你住了一年的侍月楼,而这里,就是龙天齐为你们这些旧圣女准备的‘月宫’。”
“深埋于地底,只为了让他和他的亲信享受的‘月宫’!”
麻巧儿的脸色变了。晏诗却没停。
“外头那些神子,就是从这里出生。”
晏诗缓缓扫视过眼前这群年纪大小不一的女子,“你们当中,该有相当一部分,该称作‘圣母’了吧。”
“什么……”
“你今后也会和她们一样,被锁在这里其中一扇门内,最远距离就是走到门旁,直到被你最敬爱的族长龙天齐和他兄弟儿子亲信们蹂躏,生出儿子,或先一步死去。”
麻巧儿僵硬地摇头,眼神惊恐望着晏诗。
“不信你自己去问,”晏诗推了她一把。
她踉跄上前一步,看见环视着她的视线,其中不乏旧友亲朋。
看见她们因“龙天齐”三字而出现的刻骨的怨毒,仿佛看见炼狱恶鬼,飞快退了回来,躲在晏诗身后。
晏诗清晰地感觉到麻巧儿哆嗦了一下,继而再疯狂地发起抖来。
“你真的杀了应朝和应辉?”
短暂的寂静中,那个白衣女子问道。
“还没。”
晏诗答得干脆。
白衣女子眼中掩饰得极好的一丝光亮瞬而熄灭。
复又燃起。
还没,和没有,一字之差,却是不同的。
这点不同,落在这般境地的人耳中,有若云泥。
晏诗没漏掉她的变化,口中接着道:“他们被我折了手脚绑在柱子后头,一会我放了你们,出去就能看见。”
吸气声骤然停了,接着变得粗重,打在晏诗身上的目光宛如实质,沉甸甸亮闪闪,却无人出声,仿佛在消化那些字眼,判断真假。
对这些圣女而言,那些字眼过于敏感,敏感到成了伤口又结了痂,再压上厚厚的脂粉、戏谑、空洞,不再碰触。而今随随便便再听到,就像敲晕曾经的姐妹那般轻易,任何反应都显得那般重大。
“你说,会放了我们?”
白衣女子神色最先平静下来。她气质沉稳,隐现妇人风韵,晏诗记得,她是打量自己最多的人之一。
“为什么?”她问。
晏诗细细打量她多年来为保持理智而隐忍的唇角细纹,心中涌起无限酸涩,“遇到这样的人神共愤的事,出手阻止,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只要还是个人,就都会忍受不了这种事出现在眼前,出现在这个生活的世界,这个理由够不够?”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剑光暴起!第一个房门边女子的脚链铮然断裂!
那女子从始至终没说过话,突然剑光眼前一闪,吓得惊叫起来。
直待脚下一松,她怔忪半晌,尖叫便再次响起。
周围的呼吸声骤然急促起来,扫射在晏诗身上的视线好似万点耀芒,几欲将她熔化殆尽。
“他真的会放我们!”
“他不是龙天齐的人!”
“你是来救我们出去的?”
有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顿时如油锅噼啪,纷然杂响。
晏诗不待多时,深知行动胜于一切言语。于是径自前行踏步,剑光道道,铮然碎裂之声被狂喜的叫喊所彻底掩盖。
“他真的不是龙天齐的人!”
有人尖锐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啸叫。
“义士救命!”
“快放我们出去吧!”
“多谢义士!”
好似溺水的人看见洋流尽头飘来的一块浮木,一个个女子眼中盈满了光彩,得到解放的女子们喜极相拥而泣。
有声音冷冷响起,“没用的,外面全是他们的人。他一个人,怎么可能打得过。”
“就算能逃出去,又能逃到哪里去?到时候,还不是被抓回来,被打得更惨。”
“我不管,我死也要见一见我阿爹姆妈,呜……”那女子说着便要往外头走。
“别傻了,你以为你这样子,你家还能认你么?”
“他们宁愿要一个死了的圣女,也不会想要一个活着的婊子。”
那女子只行进了四步,便住了脚。好似脚下有千钧,不过五六步的通道口,便怎么也迈不动了。
沉默再次占领了这片空间。
希望原来只不过是阵狂风,绝望却并不只是头上的阴霾,而是后头无垠的夜空。
那些想要一同出去的女子,不约而同,都悄悄挪回了原处。
就像依旧被锁链缚住那样。
晏诗没想到会是这般情形,心头蔓延过无尽的荒凉。
若说她一个人可以保证将她们安全带出去,可她该如何保证她们往后的生死荣辱?
辟水乃天下少有的神兵利刃,但也只能斩断身体上的锁。可心里上的锁呢?该如何斩断?
晏诗念头起伏不定,她们是剿灭碧月宫最好的借口,只要放她们出去,碧月宫必将方寸大乱。后面的事,是人性凉薄,蒙昧民风所致,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自己不是神仙,不是救世主,完美不过是种追求,如果不能达到,半途绝路也要前行。
理智告诉她没有做错,可她望着这些同自己相差仿佛的女子,即将被自己推入另一处哀地,就像当年被龙天齐推入此间一样,没有选择的权利。她难免为此替她们悲哀和痛惜。
垂目掩下情绪,晏诗握紧了剑柄。
“啊啊啊……”
一声声从喉头挤出的嘶叫,尖锐地划破这静默。
晏诗转头去看,似是从最后头那处门边传来。
视线却被前边的女子们所遮掩,叫她看不真切。
似是她的视线太过于锋利,抑或是身后的叫声过于急切,前面的圣女往门内缩了缩身子,脸上并无讶色,想来已是习惯。
晏诗这才终于看见,发出怪声的是个身形娇小,衣衫褴褛的女子。
她手舞足蹈,已尽可能地显露出自己,以至于锁链被她绷得笔直。
那消瘦的脚踝处,锁链却是旁人的三倍粗。
破旧短小的衣服下,遮蔽不住斑斑伤痕,新旧交加。
眼睛却又大又亮,闪烁着与这里所有人都迥然相异的锐利光彩。尖尖的下颌几次开合,冲晏诗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啊啊”之声。
灯火明灭间,她口中空空如也,竟是被人拔去了舌头!
晏诗心中的惊骇瞬间被决了堤的愤怒所代替。
“龙天齐干的?”
她咬牙切齿地问。
对方用力点点头。
“禽兽!”
她握紧了辟水,剑身轻轻颤抖,发出一声催促似的清鸣。
“你是不是想说,你愿意跟我出去?”
哑女更用力地点头,眸中精光足以让壁间的珍珠失色。晏诗已经记不起,到底有多久没有见过如此坚定,如此决绝的眼神了。
也只有这一副傲骨,才迫得他们拔舌鞭笞,也不敢痛下杀手。
“好!”
晏诗豪情顿生,足尖一点,飞身掠到哑女面前,残影过处,吹起一片乌发。
不想她武功如此,沿途皆是抽气惊叹。
不消多言,晏诗举剑劈下。
对方似早已急不可待,绷直了铁链,拇指粗的一根,依然当不得辟水一剑。
铮然一声,一声兴奋的狂吼响彻晏诗耳边。
“听我说!”晏诗拉过对方的手,将龙应朝的短刃塞在她手里,“敢用么?”
她用力点头,行将复仇的快意灿若晨星。
“这里还有没有龙天齐的人?”
她愣了一瞬,摇了摇头,复又举起手中的短刃,用力挥舞了一下。
晏诗笑了,她明白她的意思:即便有也不怕,她可以应付!
“一会我会把她们锁链全都斩断,龙应朝和龙应辉以及那个女人交给你,你们自行处置。然后你带着她们跟着我往外冲,别让大家乱,能做到吗?”
哑女再次用力点头。
晏诗用力握紧了她的肩膀,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
回身便将临近圣女的锁链一一斩断。
哑女亦挥着短刃,帮忙解救其他圣女。
辟水建功第三下,获得自由的当事人还未反应过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传入了晏诗的耳朵。
这不是此间声响,而是地面上传来的。旁边人皆面色如常,普通人听不到,但晏诗却捕捉到了。
当是何等的兴奋,才让声响穿透重重泥土石壁,落入晏诗耳中。
她此刻才猛然想起,李荣的情郎麻胜,是今天叩开新一轮月宫之门的祭品!
而此时,距离侍月楼上的灯火熄灭,已经过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