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泉医馆主人拎起酒葫芦,抹去红色胡须沾染的酒浆,看向堂间白衣书生。
“你中的是金蟾之毒,七天之后,人就会化成一堆灰烬。并且这个过程痛苦无比,犹如千万毒虫在撕咬血肉经脉,那种滋味,连十八层地狱的鬼也得发憷。”
白衣书生面部肌肉因为痛苦而不住颤抖,只是椅子上的小姑娘已然气若游丝,他艰难拱手求道:“在下宁云卿,恳请老先生救治小徒。”
红胡子冷哼了声,承受蚀骨之痛能面不改色,单看心志也算个可造之材,他拍着葫芦冷笑道:“医者仁心,救这女娃子可以,你付得起酬金吗?”
不待书生说话,他摆手道:“老夫不要金银,只需你应承一件事。”
“无论有何要求,我都应承!”
宁云卿是修行中人,虽非医家,也可看出张宣子的病并非寻常,而是沾染极难祛除的毒邪之物,使得精气极速流失。
红胡子点了点头,走向那个散发异香的竖格,抱出双耳彩陶罐,轻轻放在木桌上。
“老夫缺一味酿酒辅料,待时辰到了,你去取来,便算作酬金。”
“莫多问。”红胡子抬手制止正要开口的书生,接着取下木塞盖,一股比红葫芦强烈十倍的酒香喷涌而出,充盈室内,闻之者如腾云驾雾。
“对了,我叫赵魂,魂飞魄散的魂。”
双耳彩陶罐中发出‘咕咕’水声,伴随酒香的是一阵彻骨冰寒向四周弥散。
“这不是威胁,算是忠告。”
他斜目看了眼向书生,屈指在额心弹了两下,小姑娘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随即从腰间取出十二银针锁住泥丸、百会、灵窍、广天等穴位。静待半盏茶功夫后,一道乌黑蚯蚓逐渐浮现在清秀脸蛋上。
那乌黑蚯蚓仿佛能预知到危险,在宿主脸上疯狂乱窜,只是遭银针囚在当间,不得向其他部位脱逃。
“原来中了含沙射影之毒,城里来了这般妖邪,也不知他们还在等什么”
红胡子皱起眉头,这毒物有些来历。
传说生前爱诽谤妖言的长舌妇人溺亡水中,魂魄不得入鬼门关,与泥沙融合成为蜮虫,寿命短暂,朝生夕死,而前世记忆不失。其中万一者逢机缘可修成妖邪,名曰水咒魔,潜藏岸边含毒沙射人影,分身进入宿主,食其血肉强大自身。
“魔头生来便有化骨境后期的实力,成长极快,又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我灭他分身,日后必有计较。桃花江那家伙,真是蛇性难改,什么污秽都收入麾下!”
红胡子低声嘟囔着,再取出一枚金针,瞅准机会扎住那条乌黑长虫头部。
黑光急速飞出,眼看要遁逃出屋外,陶罐里一条青色舌头伸出,那妖物在空中显出原形,一只黑色条纹甲虫,拳头大小,背生双翅,腹部十六条肢蛟,惊恐地躲避乱窜。
不待宁云卿看明白,青色舌头就拖着发出凄厉嚎叫的水魔分身进入双耳彩陶罐,紧接着便传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好宝贝,好宝贝!”
红胡子笑着忙把木塞盖上,双耳彩陶罐内水声愈发沸腾,似乎不满被束缚禁锢。
张宣子还是昏迷不醒,但脸上那股黑气开始退去,这是转好的迹象。
“多谢老先生了。”
宁云卿松了口气,瞬间感觉天旋地转,身体靠着椅子慢慢倒下。
“能坚持这么久,毅力尚可!”
红胡子揭开粘着血肉的衣袖,整条左臂表面已经生出细密紫色毒疙瘩。照此继续蔓延,中毒者血肉化脓,最后只剩下一张枯槁皮囊,直至在阳光下灰飞烟灭。
他鼻子动了几下,嗅到一丝熟悉的味道。
“阴纹灵枣?”
从书生怀中取出的那颗果实,通体灵光熠熠,紫色纹路相连,如同一枚鬼瞳。
“此物在人间也算难得。小子好运道,或许真能带出蓝萱花。”
能正面对抗化骨境的年轻儒修。
能忍受金蟾之毒苦痛的意志。
无非担得“尚可”二字的评价,而“好运道”三字,对于幽泉医馆主人而言,乃是极高的评价。
红胡子微露笑容,将阴纹灵枣放入宁云卿舌下。接着取出一把精钢打造的柳叶刀,将两包药粉扬向空中。只见他挥舞刀刃极快刮去表层毒疙瘩,不待血水涌出,药粉自动落到创口上。
如此往复七八次,左臂深处,已然可以见森森白骨。
世人以为踏上修行之途便星野平阔,殊不知要登临绝巅,必先攀过嶙峋刀山滔滔火海,忍受常人不可想象的痛苦。
而求仙之道,半在山上,半在人间。通法者也需人间烟火,红尘炼心。
所以在大周天下四十四州府,不乏隐藏混迹红尘的通法者聚集地。或许是闹市中的一条街,或许是常年浓雾弥漫的某个鬼市,或许是一艘只在夜间热闹的画舫。
太祖称帝前夜,麾下部分修士闯宫,意图瓜分皇朝气运。阴谋失败后,当事者遭朝廷斩杀殆尽,天下通法者也被圈禁山门,镇妖司时时按察,擅自踏入人间半步者枭首传示。
时称“斩仙令”。
直至太宗年间禁令松弛,官府准许对朝廷有功的修士在人间设立道场。但不得随意在凡人面前显法,还得受镇妖司征召剿灭妖邪。
白纸街上的幽泉医馆,虽远不及蜀山剑宗那般一等宗门的千年底蕴,甚至近比不过新崛起的渡魂棺材铺,却因其占了个“医”字,其人脉触角之深远,令一众正邪势力不敢小觑,因此也在武阳城获得超然地位。
长夜降临之后,时间难分昼夜。大堂正中并排陈列两张竹床,而正对面爬满绿藤的墙壁前,坐着两道身影。
桌间摆放黑曜石打造的整套酒器,纹饰独出心裁。鹤嘴大肚酒壶上雕琢图画,老妇坐在桥头,沸锅煮汤,过桥的是一排戴枷锁铁链的小人。五只杯盏上分别有一种酷刑,拔舌、剜心、油锅、石碾、刀山。
灯火摇曳间,浑身笼罩在紫色斗篷内的人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世间尚十载,他乡历百年。且将新酒会旧朋,见面何须问鬼神。”
“好文彩。”
“让杨将军见笑了。”
从言谈间可以听出,两人算旧识,却又不那么熟络。
“杨将军上回驾临幽泉医馆,还是为黑山府藏亡纳叛之事,不知后来如何了却?”
紫袍人沉默片刻才道:“黑山大君跟脚深厚,在地府也有亲朋故交,罚恶司最后撤回锁妖文书。世间如黑山大君这般不服拘管的巨擘不少,胜过他的也有,十殿顾不过来,我等能做的,也就是尽力维持。”
赵魂品尝着色泽纯黑的酒浆:“世间乱相生,今时非往日。”
紫袍将军放下所用刀山图绘杯,叹息道:“太宗皇帝以后,子孙多为不肖,奸邪当道,期间纵有名相力图改革也无济于事。今日之瓜,当日之种。”
赵魂淡淡笑道:“太宗皇帝得罪儒生,在史书里常被扬过隐功。反观那些平庸之辈,踩在前人的肩膀上成为圣主明君。世人岂知万丈高楼没有平地起的道理?若无太宗皇帝北征南荡,没有长乐朝留下的名臣武将,哪来的狗屁仁宣盛世。”
“太宗陛下的风采,天地三界只此一人。我当日幸为征南军一员偏将,赖墨莲先生圣手施惠,没让河仙地的魂蛊吃掉三魂六魄。”
长年乐间,太宗皇帝发兵攻击屡次越境寻衅的南蛮,岂料河仙之地多出蛊师,都擅长使毒御虫,兵将损失惨重。幽泉医馆初代主人持一药篮至军前,数万军士得以活命。
“先师赠医施药,最后在九霄雷劫之下化作齑粉,至死未曾望见天门。”
赵魂见紫袍人微微动容,试探地问道:“天地巨变,不知此后将会如何?”
紫袍将军沉默许久。
“那日秦广大王在青冥台宴请钟天师,我有幸为执戟郎,戍守台下,侥幸听得一段话。”
相对于幽泉医馆主人而言,紫袍将军身份可谓贵重。这般人物在地府只能当个执戟郎。
“三百年前那个老秀才在天地之间画了一笔,自此绝地天通,天庭御使下界受到诸多束缚。而今人道失序,墨痕淡去……”
“长夜过后,满天神佛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