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日，黑水镇。
长夜降临第四天，暴雨连绵，连武阳都化为泽国，而八百里黑木湖依旧风平浪静。三十多艘商船堵在渡口，外地江徒多非良善之辈，可在杜家强力约束下也没闹出大乱子。
杜家祖上是造海舟的大船师，追随三宝太监去海外为太宗皇帝探寻异域仙山，回朝后官居金陵船厂副都监。到了仁宗朝，免官回乡，经商发家，成为武阳首屈一指的豪族，在整个金华府都颇有名望。
曾有文人写过：碧玉庄盛一树高，揽尽天下奇珍宝。
外界传言，杜氏除了万贯家财，还世代相传着一口百宝箱，收纳异宝无算。
此刻黑木湖畔的碧玉庄园内外备御森严。漆红大门紧闭，严禁出入。本族子弟手持弓刀，率领精壮可信船工四下值守，严防趁乱劫掠的歹徒。
庄园当间那座三层小楼，乃是历代家主起居之所，名唤奇珍阁。
阁内有棵三丈多高的灯架树，浑身以青铜打造，上面装饰各种金银宝石。然而最珍稀的还是树上那十根婴儿手臂粗的纯白蜡烛，散发阵阵清香，空旷绵远。
这使得整座阁楼灯火通明犹胜白昼，更显出众人惴惴不安。来的都是杜族头目，茶水换了三巡，一位雀钗绿裙侍女才从楼上缓步走下，他们立刻起身围了过来。
“陈荣何在。”
“影儿姑娘，有何吩咐？”
瘦高汉子穿了身黑色葛衣，双手合拢，显露出精钢指虎。他抱拳出列，丝毫不在意他人目光中隐藏的异样。
他是堂间唯一外姓人，却是掌管护卫的朝奉。
八年前杜家押送货物前往金陵的船队在桃花江遇到风浪。初掌家业的杜寒星威望不足，只有个少年船工跳下水中抢救货物。
“你立刻去暗库将定海弩，连同药箭分发给船工。”
“且慢！”
陈荣转身正要出去，被堂间一声断喝叫住，他止住脚步立在门边，神情踌躇，望了眼那通向二层的旋木楼梯，又看向此刻堂间依旧坐着的四人，似乎在等待什么。
雀钗侍女见这一幕，眉头微皱。
“定海神弩是我族利器，怎可使外人掌握。倘若泄露出去，官府追究暗藏兵甲，这个责任谁担得起？寒星毕竟年少，行事过于草率。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为家族计，老夫不得不出来说话了。”
雀钗侍女微微轻笑，看向堂间依旧坐着四个人中的锦袍老者，道：“那不知三叔公有何见教？”
“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奴婢，三叔公也是你叫的。称家主！”
不待那老者说话，坐在在他下方的二房头目怒喝。杜天寿身形肥硕，他看向站在楼梯上的青鸟，翠裙裹着玲珑身段，白嫩的鹅蛋脸，眉眼间透出傲然。一个小丫鬟竟然被调教出这份气韵，身下不由生出几分火热。
“主子没规矩，奴婢也学样！迟早发卖了你。”
雀钗侍女面对几房头目的咄咄逼人，倒丝毫未见惧色，嫣然一笑，反而扶着旋梯走下几步。
“二爷，青鸟只是奴婢，但也知杜家只有一个家主。”
“她十二岁执掌家业时，杜家得罪权贵，各房乘舟亡命海外避难。”
“她独自去往京城，跪求昔日世交出面，期间遭遇八次刺杀。”
“三年前寒明少爷让铁鲨水寨绑票，她登上横骨鱼刺岛，救回二爷您唯一的儿子。”
“彼时情景，历历在目—”
杜天寿恼羞成怒，拍案骂道：“放肆！放肆！狗婢，杜家之事，岂容你置喙！”
杜寒星的才华气魄，超绝历代家主，船行才能在短短八年内恢复鼎盛。但当局者迷，在杜天寿、杜天徳这些叔伯眼里，她所取得的成就，不过是其在家主之位上的必然结果。换他们来当这个家，只会比一个女子更好。
杜天徳素来有笑面虎的外号，他语气关切道：“女儿家，正值芳龄，终归要婚配的。如何能长久执掌族业？若因此误了良缘，我这做三叔的也于心难忍。”
雀钗侍女环顾金玉堂上，船行管事是杜寒星亲手提拔的各房不得志的子弟，原本算是杜寒星得支持者，但此刻不少人神情晦暗不定，显然是见大势已去，思量如何改换门庭。
她看向最末席那面色病黄，身体瘦弱的男子：“五爷，您是个厚道人。”
“咳咳，杜家船行能有今日，多亏寒星。只是……如今长夜降临，妖魔横行，杜家想活，必须依附强者。影儿，今日既然三叔公既然提出来了，那就是有所预备，你去告诉寒星，为了杜家，让出奇珍阁，交出百宝箱，我杜天善愿以性命担保，绝对不会亏待寒星！”
青鸟冷笑道：“五爷可曾想过，你口中的强者，为何不敢踏入碧玉庄园，而要靠你们来挑动杜家内斗？”
杜天善面露迟疑：“这……”
“老五，别听一个奴婢花言巧语！杜寒星对振兴家业有些微功，但她挥霍无度，豪奢成癫，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就说年初那颗东海五窍明珠，竟然花去公库六千两白银。寒明只不过想从公中提取五千两去迎娶浔阳王侧妃的族妹，她竟然不允！”
青鸟走下最后那段旋梯，看向杜天寿：“说起这事，我倒想起了，从金陵购置的那株紫灵芝，算时间早该到了。”
杜天寿嘿嘿笑道：“百年紫灵芝，延寿圣物，有德者居之。”
青鸟怒喝道:“好大的胆子，来人，拿下反叛之徒！”
奇珍阁大门敞开，外面漆黑一片，无人应声。阁外有十二名侍卫，皆是杜寒星重金豢养的江湖高手，平日直接归影儿调遣，此刻全都不见踪影。
“陈荣？”
陈荣转动套着的铁指虎，看了眼那旋梯，嘴角慢慢扬起：“影儿姑娘，都是自家人，叔伯们只不过要说话，何至于动刀兵？”
青鸟略微惊愕道：“我说为何，原来是出了你这条狼狗。可你怎么调得动鬼火公他们？”
陈荣阴鸷笑道：“你怎么忘了？是你将家主手令拿给我，调派精干人马去铜陵码头维持秩序。”
青鸟气的俏脸煞红：“忘恩负义之徒！”
杜天寿哈哈大笑：“陈荣，你放心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陈荣轻轻点头，击掌三下。
奇珍阁外，黑暗中响起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