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坡将军庙神坛上的木雕泥塑开口说话。
“那方阴阳山河砚,是当今文庙奉祀第七位圣人的旧物,当日在文圣手里曾令山河变色,缺月复圆。它第二任主人青田刘先生,也是五百年一出的奇士。青田先生飞升后,未再闻此物下落,不想今日这宁姓书生得其认主。”
陈景天最引以为豪之事,并非生前拜将死后封神,而是曾受教于那位刘先生门墙之列。
吴王二年,青田先生曾以此砚写讨贼檄文。文成,汉王陈天定气运从龙形衰减为蛟身。蟠龙湖之战,青雀黄龙,舰船激斗,吴王由此奠定天下霸业基础。往事如烟,历历在目。
不过山河阴阳砚虽厉害,也分用在谁手里。宁云卿得了儒器认主,毕竟是青衿境也未至的白身。
“最迟七天,春雷过后,青公子就会来犯!”
“大人有几分胜算?”
“五成。”
李善诧异道:“不是有宁公子、孙异人襄助?”
陈景天平淡道:“昨夜南雾峰血光冲天。他应是炼成那样东西了。”
庙坛上寂静许久。
李善大笑道:“无非魂飞魄散而已。甲子春秋,还能与将军酣战沙场,在下之幸。”
野猪坡后南雾峰险峻高耸,猿啸枭鸣,阴气森森。但仍有阳光照在将军庙飞檐上,神道威严和煦。
金华府,武阳县。
街道上,熙熙攘攘。人与货物交织,是处繁华锦绣地。
“真香!”
宁云卿蹲在烧饼摊旁,啃完果肉,把核吐进阴沟里。街上的姑娘都穿着宽裙长裳,瞧不出身段,但胜在气质雅韵自然,比后事趋同长相更有耐看性。
街对面有座书院,四墙载满桃李,高雅宁静。不时可见青衫儒巾的学子进出,谈笑风声。
“晏楚先生致仕还乡,出任书院长,实为我辈之幸。”
“五月二十,书院举行招生试,据说附近各府城均有士子要来赶考。”
“青玉书院或将名扬天下矣…”
“青玉书院?”那呆书生留下的执念,曾投考青玉书院三次,皆榜上无名。
周朝科道制度,书院学子才可参加县试。否则只能花银子向书院求购保荐书,相当得个临时身份,也可参考。
此刻客少,烧饼摊老汉看了眼旁边的年轻人,穷酸逼人,但长相打扮也像个读书人,便道:“公子在这蹲了许久,是要买烧饼吗?”
宁云卿暗咽口水,摇头道:“有人要在酒楼宴请本公子。就不吃这劳什子烧饼了,平白占去肚子。”
那老汉叹息道:“可惜喽。”
宁云卿好奇:“可惜什么?”
老汉愁眉苦脸道:“小老儿想写个摊幌,打算以六个肉饼酬谢,正愁找不到人啊。”
“这点润笔却是微薄了些。”
宁云卿站起身,抖了抖打着补丁的衣襟,正气凛然道:“不过读圣贤书,为何事学?助人为乐,正是我辈之愿。”
“多谢。笔墨已经备好,请公子挥毫。”那老汉大喜,从柜子取出准备好的素白麻布、笔墨等物。
书房里的老鼠通文墨,书院旁的小贩也颇有算计。
宁云卿咬着笔头,问道:“老丈贵姓?”
老汉挺起胸脯,略微骄傲道:“小老儿不才,乃是国姓。”
宁云卿沉吟片刻,挥毫泼墨,在白布上写下五个大字“武大郎烧饼”。
在老汉感激的目光中,坏书生啃着夹肉烧饼,满嘴油花到处溜达,最后寻了间当铺。
那牌幌上书“永安当铺”四字,两个黑衣小厮侍立门前,满脸热情往里迎客。进入里间,立刻有青衣伙计来招呼,入座,上茶。
那伙计满脸堆笑道:“公子有何贵干?”
宁云卿放下茶盏:“当铺不当东西,难道吃饭吗?”
“公子说笑了,公子要当何物?”
宁云卿从怀里掏出一杯玉佩。
按说神灵不缺金银。但将军庙神域止在野猪坡,荒山野岭,物产贫瘠。陈景天也没黄白之物,只知在庙东柳树下有块玉佩,还得宁云卿巴巴去挖出来。
那伙计接过玉佩,仔细端详片刻,递回去,笑道:“这玉佩为前朝古物,有些年头,材质只是普通黄玉,雕刻技艺也平常。公子打算当多少啊?”
宁云卿不懂这些,只道:“我问过几家当铺,多有不诚之言,不知贵铺诚意如何?”
青衣伙计笑道:“公子放心,永安当铺绝无欺客之心。此玉可当纹银十五两,公子以为如何?”
宁云卿放下茶盏,将玉佩收入怀内,摇头道:“祖上传下的旧物,子孙不肖,拿来换钱。少于二十两便更是大大辱没先人,你休要再言。”
无论郡县城池,文庙和官衙皆是不可少的建筑。武阳的文庙位于城东杏林街。街道两边旗幌招展,皆是售卖笔墨纸砚、书册绘本的店铺,往来多为青衫学子、官员名家。梅村先生曾道,武阳满城文气,半数落在杏林街,半数落于青玉书院,东西交相辉映。
宁云卿揣着沉甸甸的十八两银子,兴高采烈地逛起书铺画摊。他本是个世俗爱耍性子,在山里这些天满目荒凉,今日见了古代锦绣繁华地,自然爱得不行。
最后,卖了个竹书箱、圣贤画像、一本图册和些笔墨宣纸,不过花去一两半的银子。
“这钱真耐用啊!”
武阳县文教昌盛,本朝以降,出过位一位相公,三位尚书,文庙规制胜过寻常府城不少。
进入庙门。
当间露台,是祭祀舞乐之地,三面环以石栏,四角设黄铜香炉,燃烧桐油火炬,经年不息。
正中先贤殿内是九位儒家圣人神像,左庑供奉孔门七十二贤人牌位,右庑供奉历朝名臣宿儒牌位。
此时,正值正午,庙内寥寥无人。
走进先贤殿,九道目光垂下,心藏奸邪之辈初入,心神胆魄必为其所摄。
宁云卿缩了缩脖子,走到右三奉祀位前。那位圣人腰间悬剑,手持玉笏,眼神无比坚毅。
他将画卷在祭台上缓缓展开,那两尺小像,正是上方三丈圣塑的缩影。
画卷背面是一首诗,油墨方干。
《赠南雾山陈文昭公》
满池碧血草檄文,一剑光寒六千里。
岂惧妖魔和鬼魅,丹心正气参天地。
宁云卿整肃衣襟,躬身三拜,轻声道:“后学弟子宁云卿,武阳县瓦罐村人士。五岁习文,八岁学经,立志为斩山中妖魔人世奸邪而读书。愿向圣人求取一缕文气,儒道开蒙,青青子衿,不忘初心。”
一丝白气从上方投下,飞入书生脑海。
轰鸣一声,眼前景象变换。
那丝白气识海中穿梭往来,极为凌厉不驯,宁云卿试图用意识去控制,却见一副画面缓缓展开。
……巍巍高崖,千舟连横。烈火席卷,元军围困。二十万军民浮槎海上,生无路,死无葬。
绝望之际,但见元军身后烟尘起。
三千精骑突入军阵,当先白衣文士跃马高崖,一剑杀了数百虎士护卫中的张弘范。
乾坤扭转,天地变色。
那白衣文士拨马回望,轻笑道:“秉持浩然正气,虽千万人吾往矣,纵百死尤未悔也,汝能持否?”
宁云卿在那人注视之下,五脏六腑都透明了般,战战兢兢许久,艰难开口道:“能…能持!”
他再睁开眼时,清风徐来,气势凛然。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
“好啊,好一个少年郎。”
大殿内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位老者。
那人布衣木簪,相貌普通,气质却使人肃然起敬。
他看着宁云卿许久,露出一丝微笑:“诗文寻常,人也一般。少年郎,愿意拜老夫为师吗?”
宁云卿还沉浸在方才景象,压根没听清老者说了什么。待晃过神,第一反应低头摸了摸口袋。
还好,天可怜见,那剩下的十七两银子没丢。
不但银子没丢,还凭空多出本画册。书生皱起眉头,翻开扉页,红裙轻掩,冰肌玉骨,映入眼帘的是雄壮山峦……好一个倾国倾城的绝色妖孽,却需找个地方好好品鉴一番。
虽说前世也算见多识广,但知识这玩意,终归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书生满眼感激地抬头望向老九位,也不知是那位圣人赐予的宝物。
他随即警惕地看了眼身边的布衣老者,连忙将那画册收入怀中,拍拍屁股转身出去大殿。
老者欲言又止,只朝少年背影轻声说了句:“好一个身怀浩然正气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