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年岁渐长,却依旧矍铄精明的老人,无声无息从眼前踽踽而过,等回过神来,骤觉他离开后的光景,像褪色的长幅字贴画,再难描摹。
大河历134年,北境祸事频生,保州、烈阳、亦壶关三座北方重镇,三年间均陷落于龙颜铁骑下,引发朝廷震怒,着大将军雍文渊坐镇京师运筹统管,封北域戍军总督尚擎苍为征北将军,在北境军备的基础上,亲自率领五万中原兵马前往增援,从此北境战事无休。
此时远在西南疆域的黄龙镇,一匹健马在驿道上快速奔驰,噔噔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驰上山庙来,马上男子突然一拉缰绳,便驻足在黄沙寺庙的山门下。
男子身材清瘦,身着灰朴色紧身装,头扎白束带,约莫三十多岁年纪,牵起马匹缓缓走上石阶,朝寺庙的大门走去。
不一会,到了“黄龙拈花”牌匾之下,他伸手叩击门前褪色的兽环,一阵响声后,一名身形小巧的掌门小童拉开门栓,与男子照了个面,双手合十行礼:“施主拜访,所为何事?”
男子朝小童鞠了一躬,从贴身怀中掏出一张黄色信笺,上面以火漆盖了特殊印记,用作封口。他伸手将信笺递给小童,道:“请小师傅待为转达元衡长老,他见了此信,自会吩咐与我相见。”
小童低头领命,让中年男子稍候,便带着信笺往庙内通传。片刻后,小童便回到庙门前,向中年男子施礼道:“有劳施主久候,方丈主持请施主入客堂内一叙。”
中年男子点头回礼,便随小童朝内院走去。时为拂晓刚过,寺庙已星星点点有数位扫地僧人在各处劳作。男子仿佛对庙内陈设并不陌生,随小童穿过前庭演习场旁侧长廊,见前方天王殿后便朝右径直行入客堂。
元衡方丈身着黄色僧袍,外覆棕红色袈裟伫立,早已在堂前等候,见中年男子入内后,吩咐掌门小童退下,微倾合什:“数年不见,但佟施主依旧风骨不改,神气俱佳。”中年男子身子弯曲呈九十度,拱手作揖:“老太傅安好,小人叩见。因事急仓促,未先遣信使提早想约,便贸然上来庙中求见,实属太过莽撞,还请老太傅多多海涵。”
元衡道:“佟施主不必客气,老衲只是一名普通的寺庙僧侣,谈不上遣使先约。可是郑大人有要紧之事,让佟施主耗费这数日驰骋之苦,亲自奔赴我们这小庙一趟。”
“方丈明鉴,此时国家正逢北境战事连连,大人身为兵部总负责人,不敢有须臾离府,无奈只好安排小人跑这一趟,大人为此深感愧疚之意,务必要我转达歉意,万望恩师原宥。”
元衡听罢,嘴角挂笑道:“佟施主言重了,老衲与郑大人往昔相处的时间颇长,素知他的作风,自然不会挂怀。何况如今老衲只是区区一座小庙之主,郑大人肩负国之重责,岂可同日而语。既有要事,施主便请直说无妨。”
“多谢老太傅,您想必已手启了郑大人手书的信笺,因涉事机密,大人不敢在信中直陈明细,便吩咐小人赴庙中当面向您陈述。”
“佟大人但说无妨。”元衡调整了一下坐姿,双腿合拢指向内侧,伸出拇指缓慢捻起了念珠,等待中年男子发话。
“近年龙颜大举兴兵,且不知何故,战术谋划的能力大大提高,又兼得廊画铁骑相助,其威胁较十余年前犹有过之,朝廷安排尚将军亲赴北境坐镇指挥后,局面方才稍定。北境局势如此紧张,郑大人料日后仍将兵戈不断,自然是有能之士奔赴国难、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他心中仍念当年许挚友建功立业的诺言,如今正是入世良机,便吩咐小人来庙中拜谒,听听您对让他入世的想法。”
“尘世纷乱,乃至如斯,。”元衡垂眉沉吟一会,摇头说:“这孩子自小入庙受佛偈洗礼,兼之有祈松、祈柏二人不吝指教,又加天赋聪颖,是未来主持方丈的好苗子。”
佟姓男子脸色不由一变,面露尴尬。若元衡坚持要将他留下,那恐怕很难跟郑大人交差了。
元衡看他一眼,尽皆了然于胸:“但我观他俗事不断、尘缘未了,加之血气方刚,尚存崇文逐武之心,距离心静如尘、得成大果仍有大段路途要走,倘若能入世自我磨砺一番,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佟姓男子如释重负:“只要老太傅答应,万事好说。他日要铸成功名,经历的风吹沙蚀、开山凿道必不可少,郑大人已尽数安排,这孩子定能在大人的万全之策下,得成正果,绝不愧对先人。”
云衡点头:“郑尚书心思缜密,手段通天,老衲是晓得的,这点倒不疑虑。”
佟姓男子面颊一热,抓不准这话到底是褒是贬,只好尴尬不做声。
“既如此,请佟施主回程禀告,老衲同意郑尚书的安排,但请容我几天时间,好好交代清楚下山的事。后续郑尚书如果还有安排,小庙地处偏僻,佟施主不必再劳神亲自,让郑尚书手书一封信,遣人送给我即可。”
佟姓男子了解云衡脾气,不再多说,拱手道:“小人遵命。”并准备告别,回京交差。
“还有一事,”元衡喊住男子,说道:“涉及这孩子的身世,还有其他人知晓吗?”
“请老太傅放心,此事只有您、郑大人与小人清楚。”佟姓男子连忙回复。
“事关重大,越少人知情越好,否则不谈他将来建功立业,怕是他的性命、这庙中大小僧侣的安危,都将难保。”
佟姓男子低头从命,正待转身离去,看元衡嘴角翕动,欲言又止,心下会意,道:“甄娘娘一切安好,她在宫中素食斋戒,立佛龛为民祈福,日日不辍。”
元衡不再言语,闭上眼睛犹如入定。
“如此小人告辞,往后安排谨遵您老吩咐,一切以信笺送达。请老太傅注意保重身体,万勿劳累过度。”
……
马蹄声渐行渐远,足足站了一盏茶功夫后,元衡摇头叹息:“尘世纷乱,苦了的还是黎明百姓,北境只怕又要重演十余年前生者度日艰难,死者不得瞑目的惨淡光景了。”
说罢停下捻动手中的佛珠,转身走向内堂,在晨光的照射下,映出狭长萧瑟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