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咸的,一股腥味……
之后,是美妙绝伦的感觉,就像是……彩虹的味道。
阿缘想睁开眼睛,可眼皮子毫无反应,压根就感觉不到眼睛。
这是无尽的虚空......我肯定死了。阿缘没有挣扎,顺受了……或许可以见到我未曾见过的爸爸。
飘渺之间,有了十分熟悉的香味——豉香排骨?是奶奶的手艺。是她们给我的供品吗?呜呜呜,好难过,软糯鲜香的排骨,再也吃不到了。
我是……被人谋杀了,死得极其惨烈,肋骨尽断,五脏破碎,血都吐干了......
心痛,身上也痛,肚子……也饿,这一定是最后的弥留吧,所以才有一息尚存的感觉。
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在流淌,化做了精养之气,流向了四面八方,那不是四面八方,是我的延伸。
居然有肉香在其中,还有一丝怪味……嗯——又升腾起一阵心旷神怡的,彩虹般的美妙。
大概死了就是这样吧,什么人间烟火酸甜苦辣的滋味最终都会变成这安然的彩虹般的幻觉。
谢谢奶奶,谢谢妈,感谢你们的养育之恩,豉香排骨我收到了。都怪我没本事,不能孝顺你们了……才长大,就这么死于非命。
真想再看看你们......
阿缘的念想,伴随着虚空的时间流淌着。
过了许久……
“啊——”
阿缘惊乍一声坐了起来,一腔新鲜的空气猛然灌入肺腑,他醒了。在他睁开眼睛的同时,一个黑影呼一下消失窗口的光亮中。
周围……我不是死在矮房后的路上了吗?这里是?阿缘睁着眼睛望着四周,死前的惊恐还未从脸上退去。周围是熟悉的床,熟悉的地板,熟悉的书桌,贴着“神山”(注:职业全甲格斗明星,山海队队长——22号)的个人海报以及各种青春符号的墙。
我的卧室?
好痛......痛痛痛……阿缘想坐直,身体又痛到歪靠在了床边。
床上的被子掀开了一角,被窝里还带着一丝余温。
床尾的地上……是书包......那不是被我藏在绿植丛了吗?怎么一起到了家里?
我呢?明明死透了。
阿缘扶着床想要站起来看个明白。身体刚一用力,整个就钻心痛起来,嘴角也流出了粘稠腥咸的东西,他一抹一看,是鲜红的血。
但这丝毫挡不住他的倔劲,即便他整个胸腔从内到外痛到崩裂,痛到又咳出一口血,他都要站起来。
镜子里的自己,就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样。
脸上点点的血渍和污渍,爸爸的夹克更是沾满了自己的血污,已经渗透进衣料表面融合到一起,还有大大小小的破洞。
之前被谋杀的情景......历历在目,阿缘心痛如刀绞,愤恨摧山倒,“龅牙”、高个蒙面贼、那歹毒的杀人凶手……
我还活着,奇了……是幸运傍身还是藏着什么猫腻?
阿缘忍着痛把自己每一根肋骨都摸了一遍,它们好像是完好的。而他现在鲜活地站在这里,可以证明五脏六腑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
阿缘在房间里观察了一圈,发现自己躺过的地方有一个淡淡的人形印,可能是自己曾浑身湿漉漉的然后又干透了所留下的印迹。
在卧室门口的地板上放着一只圆餐盘,那不是平日里吃饭用的盘子吗?里面还有一丁点碎骨渣,看起来很新鲜。
可阿缘不记得什么时候吃过,而且盘子上的筷子也是干净的。
刚才闻见的豉香排骨的味道就是这个吧?
阿缘凑到盘子前想确认。一弯腰整个人就痛得摔在地上,脸都贴到了盘子上。那的确是豉香排骨,还有米饭的香气,盘子边有一根黑色的毛。
“小缘?你又在房间里锻炼身体吗?”
奶奶听到阿缘房间的响动,此刻已经走到门口,她拧动了门把手,正要推门。
“啊?嗯呐!”阿缘不顾疼痛跌跌撞撞爬到门边,死死抵住了门。“我换衣服,别进来!”
奶奶过问道:“你都在房间折腾了两天了,不出去走走?”
两天?!阿缘哪里知道,他只记得自己怎么“死”的,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哦,好,我等会就出去。”
“中午吃完也不把盘子送下去。”
“哦,我一会就拿下去。”
“厨房给你留了吃的,还饿的话自己去拿。我去院子洗衣服了。”
奶奶轻慢的脚步声远去,阿缘才慢慢爬起来。连续大声说话以及刚才用力的动作让他再次虚弱。
他想起奶奶说的话,“两天……”,如果没错的话,现在是星期天下午,他看看时间,果然已经星期天下午,快四点。
那么,现在……
阿缘突然想起爸爸的私侦警徽,他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东西都倒了出来……校服,魔方,零食包装袋……
没有看见爸爸的警徽,弄丢了……掉在了在哈兹洛49号街区,那排矮房后面的路上。
那里或许已经成为警方拉起警戒的盗窃现场,谋杀现场,阿缘脑子乱作一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阿缘想了想,或许现在可以去那转转……还有爸爸的夹克,必须想办法洗干净,修补好,然后放回原处,绝不能让家里人看见,特别是妈妈。
阿缘随意打理了一下,擦去了脸上的污渍、血渍,然后换上了干净衣服,把爸爸的夹克和校服一起装进了书包,拿起盘子离开了房间。
下楼时,阿缘经过了妈妈的房间门口,门是半掩的,可以看见她如往常一样坐在椅子上对着房间角落发呆。
打从阿缘记事起,她就这样了。这也是阿缘从小的痛,没有爸爸陪伴,记忆里妈妈也没有对他笑过。
还好有奶奶……是的,还好有奶奶。
阿缘把餐盘放回厨房,只吃了一点奶奶为他留的食物,他很饿,但身体伤痛、心灵伤痛的双重影响,他没了食欲。
客厅的电视还开着,正好是第七频道。
阿缘没有急着开门离开,他想看看是否有关于哈兹洛49号街区的新闻报道。
此刻播放的是新闻纪录片《2077人工智能革命》。屏幕上显示的是那条世人皆晓的内容:
人工智能是本世纪人类最伟大的创造,对人类的贡献远远超出了量子计算机。——马科夫·陈【科铠制造集团总裁】
而讽刺的是画面接着插入了两年前著名的“法拉尔反人工智能示威游行”的内容。
示威者咆哮道:
「马科夫是十足的人类公敌!剥夺了我们人类的自由!」
示威人群齐声呐喊:
「“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工作!......」
新闻主播是虚拟人,她播报道:
「7月1日在法拉尔爆发的新一轮示威游行,共造成16名人类死亡,237名人类受伤,3790名家政机器人损坏,451名警用机器人在维护秩序中被暴徒损毁,总计损失高达710亿。」
阿缘抬手一挥切换了频道。
【第八频道】
广告,没有新闻……
【第九频道】
著名人权学家辛德做客《凯莉24小时秀》。
凯莉:
「拥有几名机器人助手,拿到一份不错的委派已能让很多人羡慕不已,更何况是竞争激烈的“梦幻工作”。」
辛德:
「是的,人们都在为“梦幻工作”挤得头破血流。所以我想说,政府是否应该考虑把一部分工作重新归还给人类,例如餐厅服务等中端工作岗位——」
凯莉:
「嗯。」
辛德:
「你在笑?!」
凯莉:
「啊?我没有,辛德先生。我没有,没有,啊——」
辛德:
「你这该死的机器人婊子!我要吃了你!!」
现场导播:
「机械安保,拦住他!拦住他!」
凯莉:
「请不要伤害机器人,我们是朋友。请不要伤害机器,我们是……朋,友......」
惨不忍睹的混乱,画面切掉了。
没有案发现场的新闻报道......才两天,旧城区的“血”不值得人们关注吗?还是因为没有尸体不够格上新闻?
阿缘意不平,他想:或许自己应该报警。但转念一想:那个凶手机械人还有目睹一切的“龅牙”,应该不知道我还活着吧?报警之后,我却还活着,到底怎么惩罚恶人呢?谋杀未遂?我可是惨死过一回……要是证据不足呢?那里或许真的是盲区……不,坏机械人,大混蛋!帮凶们!
“小缘?”
奶奶的呼叫声从厨房后面的院子里传来,阿缘很怕奶奶看到自己的模样,赶紧出了门。
这里是旧城区梅里33号街区一幢不起眼的两层小房,阿缘从小的家。
心念念的阿缘,怀着忐忑的心情坐在自动驾驶的士车里,重新走过了哈兹洛49号街区那排矮房后的路。
那里的地面已经没有血渍,更没有翻倒在地的环卫机器人,连一个巡逻的机器协警都没有,好像周五晚上的罪恶从未发生过一样,毕竟过了两天……阿缘感到失望,一想到那些环卫机器人细致入微的清洁工作,自然的,爸爸的警徽不可能还在那里。一想到歹毒的机械人还逍遥法外,阿缘就心生怨怒,还有“龅牙”和他的同伙……这,必须从长计议。
心情复杂的阿缘继续坐着自动驾驶的士车,在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转悠。他不知道要把衣服带到哪里清洗和修补。
直到看见公共游泳馆。
阿缘到了游泳馆,就直奔了洗衣房。刚从书包里拿出夹克和校服,一名洗衣房的助理就从机器人休息坞站出来了,嗡嗡地滑到了阿缘身旁。
“哇哦,亲爱的......秦缘同学,我是洗衣房五号助理白波。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
白波是典型两轮服务机器人,别看它们呆头圆脑的,一幅可爱的矩阵液晶表情,它们鬼精得很。阿缘并不想多事,何况他刚在机械人手中死过一回,还心有余悸,他谨慎地用校服把爸爸的夹克遮挡着。
“你好......我自己就可以了。”
白波看了看阿缘放在备洗台上的衣服,还是发现了,“夹克看起来好多血渍,还有破损,需要帮忙吗?”
“呃……我洗洗再补一下就好了。”
“好的,你是否遇到了麻烦?你受伤了吗?”白波问。
“没有,我很好,只是不小心摔倒了。”
“你看起来摔得严重,是否是在本游泳馆摔倒的呢?“
“不,只是在家里厨房摔倒了,碰巧碰到了牛肉的血。”阿缘说谎不免脸红,他赶紧打开旁边洗衣机门,把衣服丢了进去。
“好的,自动洗衣设备可以提供全自动清洗服务,还能对975种衣料进行修复,只需简单一个按键,嘀——你就可以安心等待干净如初的衣服哦。”白波的液晶眼睛眨了眨,“你的衣服污渍和破损程度预计总共需要七十分钟的护理过程。”
“哦。”阿缘手忙脚乱,用发抖的手在洗衣机面板上摸索着,还好,了了几个按钮,的确没那么难。
嘀一声,洗衣机运转了。白波又絮絮叨叨说道:
“等待过程中,你可以去一楼的三号游泳池尽情运动,也可以去二楼的洗浴间,享受一个美美的淋浴。
“如果有对白波和洗衣设备有任何建议和反馈,记得联系科铠服务热线66-9566,希望你愉快哦!”
“嗯,愉快……”阿缘勉强挤出微笑,好尽快结束这段对话。
白波离开了,阿缘长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洗衣房除了洗衣机只有他一人,整洁,干净,清爽,却飘来一股酸臭,他埋下头闻了闻,原来是自己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就像呕吐物晾干后的味道。
是要洗洗了。
阿缘上了二楼,忍着浑身伤痛洗了个澡。刚穿好衣服,游泳馆的安全救援机器人就找到了更衣间。
“亲爱的秦缘同学,我是游泳馆十一号救助员亚南,白波助理告诉我,或许你需要一些医疗护理。”
阿缘一脸无语。
救援机器人亚南很负责任地询问了阿缘的情况。阿缘又把对白波撒的慌说了一遍——在厨房摔倒了,碰到了牛肉的血。
救援机器人扫描分析了阿缘的身体状况。显示阿缘全身有二十几处骨折痕迹,内脏器官也疑似有外部挤压伤痕,幸好问题不大,那些骨头断裂处还没有完全愈合,需要休息静养。
阿缘听完满是惊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死回生的,换句话说,他不知道这两天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有在听我说吗?秦缘同学。”
“哦,在。”
“你不能再受到强外力撞击了,否则会有严重的二次伤害,会危及生命哦。明白吗?”
“好的,知道了。”
“那么我现在要为你进行微创修复,防止你受到外部感染。你同意吗?”
“呃……好的,同意。”
两天前被机械人谋杀致死,今日又有机器人好心救助,这个世界想想真的很鬼诞。
救援机器人亚南为阿缘的身上,头部,脸上做了全面的微创伤处理,并开了些综合恢复药给阿缘,末了问道:
“如果有需要,可以到医疗中心进行疗养,或呼叫医护机器人上门为你继续治疗哦。需要我帮你预约吗?”
“不不。”
阿缘生怕机器人私下又引发更多环节和更多人介入,不停说明自己已不需要其它帮助,连忙下了楼,然后迅速拿上了护理完毕的衣服,离开了游泳馆。
回到家时已经下午六点多。
奶奶刚准备好晚饭,一见到阿缘背着书包进屋,穿一身新换的衣服,就像“妈”一样唠叨起来——这是阿缘猜的,其实他不知道妈妈唠叨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哎,你这孩子,你出门前把校服搁哪了?明天上学呢,不洗吗?”
“我出门,刚好就洗了。”
奶奶打量着阿缘,愣了几秒,“哦,哦。”她瞬间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好,好,那快去放书包下来吃饭。”
阿缘点点头,上了楼梯,还没走两步就听见奶奶轻声说:“顺便叫你妈。”
“唉,好的。”
阿缘回头看,奶奶开心地朝厨房走去,她有些跛脚,甚至因为走太快而一蹦一跳。
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也不方便了,我却才发现,这一家的事几乎都由她一人忙活,我又做过什么呢,阿缘很是自责。
死过一回,经历肉崩骨碎之痛让阿缘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明白,家人有多重要。
他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是爸爸……小时候记不得多少次问过爸爸在哪里,谁都是一句“不在了”。他是死了吗?连张照片都没留下。阿缘对爸爸的概念,只是妈妈曾经嘴里深情而出的名字——秦朗。
当然……还有那枚代表正义的私侦警徽,以及那件和阿缘一起“战斗”过的爸爸的夹克衫。
阿缘到卧室放好书包,折返来到妈妈的房间门前。
“妈......吃饭了。”
静寂里,阿缘仿佛听到了房间里传来一声回应,也许是妈妈心里的声音吧……阿缘不确定,但他知道,自己已在这无声的房门前燃起了一丝温暖。
杀身之仇报与不报,阿缘心里还没有答案。
但是时候做些改变了,身为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作为秦朗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