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重癸油然道:“伏牛山没那么多规矩,终归不比在象州,由着自己得性子来,是要吃亏的。听说你好武,有个象州无敌的称号?”
杨临安老脸一红,“谁嚼舌根呢?”
孙重癸侧头看了他一眼,“你爹说的。”
杨临安苦闷道:“要说勾栏无敌,我勉强认了,打架还得拼爹。”先做个象州无敌,再做西北万人敌,本是他和杨逢春间的玩笑话。
孙重癸接着道:“所以啊,心正才能身正,尤其侯爷不在身边的时候,要学会藏着掖着。打不赢可别逞强,当心桃花扎着手。”
杨临安不服,“几个意思啊?没上山呢就变卦了?”
“哪儿能呢?不都说了是没鸟用的门面话。你初来乍到,可不得提醒你注意点?要是在山上把面子丢了,我老脸也不好看嘛。”孙重癸头一回自认为师,“你瞅为师我年轻时候卖相不赖吧,那是相当出彩,文采武功也马虎,还不是老老实实?当然,我并非食古不化之人,山上也不是罔顾世情不问红尘的世外桃源,咱们在山上低头问道,不妨多扭头看看山外的世风人情。修道这玩意儿修的是心,练剑同样是炼心。人们都说盛世佛乱世道,不全对,自古以来咱们修道不唯道场,只见花不见叶,只修己不修人的道要他作甚?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看似自在逍遥,实则画地为牢……”
果然是没啥鸟用的门面话,杨临安听个囫囵吞枣。什么道家入世不灭,根底宗旨他没太大兴趣,反倒是对些江湖秘辛、神鬼志异颇为好奇。
“道长?”
“嗯?”
“听说书人讲世外有神仙,连我们侯府老杨都深信证道飞升一说,伏牛山上可有神仙?道长在侯府那一手抽刀断水虽说是很惊艳的技术活儿,可离神仙差得远吧?”
孙重癸呵呵一笑道:“雕虫小技而已,差得远哩。”
“那你还有些啥绝活?前天好心带你去采月楼潇洒一回,被你错过了,挺后悔吧?”
孙重癸瞪他一眼,“你小子是带我耍吗?”
“天地良心!你要看中了,无论是谁,我保管她把你侍弄得服服帖帖。”
不像话了啊,这可不是马后炮?
杨临安挤眉弄眼揶揄道:“咱山上道友可有采月楼的姑娘好看?”
孙重癸想揍人,气呼呼道:“采月楼那个叫俞莲白的家伙剑法不错,听说在盛阳颇有名气,你打了独孤俅,就不怕到了盛阳他拿剑砍你?”
杨临安笑道:“怕又怎样?打都打了。总不能到京城去他家门口跪着,求他赏我两巴掌?他要真不服气,有种打回来便是。”
“够硬气!那你去采月楼拉着我作甚?”
“还不是想称称道长师父你的斤两,女怕上错轿,男怕进错门,万一错拜了山门,追悔莫及不是?”杨临安还真不怕独孤俅找事,他在盛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然有人向老杨交代。
“可有人不上道啊!俞莲白几斤几两我不知道,那个独孤俅既然只带了他出门,想必是有些真本事的,否则也不会在您老人家面前知难而退了。”
孙重癸笑了笑道:“挺识货啊。”
杨临安自嘲道:“我爹不让我习武,但将军府还是不少真材实料的武夫,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真要是满眼沙子一脑袋泥巴,在象州城早被人打成猪头了。别看老杨整天吹胡子瞪眼睛,以为好糊弄,实则老奸巨猾。这大概算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吧?”
孙重癸喃喃道:“好糊弄个屁。”
杨临安继续道:“我倒是好奇,他明明不让我习武,为啥要送我去伏牛山?难不成怕我在盛阳被人打了剁了?可在伏牛山呆足一个月,就能练就一身刀枪不入?这世上真有神仙?”
孙重癸淡然道:“你信则有,不信则无。”
杨临安夹了夹马腹,凑近道:“咱弈天宗有证道飞升的前辈?”这类虚无缥缈的神仙异志听说多了,不免宁可信其有。
孙重癸摇头道:“没有。”
杨临安顿时兴致全无,嘀咕道:“信你个鬼,糟老头子坏地很。”
师徒俩一路游山玩水般走走停停,倒也不至太无聊寂寞。
两人终于在第五天黄昏到达伏牛山下。
几日相处下来,杨临安和老马、老道厮混得毫不见外了。只是被拐骗上山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对于漫山遍野的小师妹和女香客,他已经不抱什么幻想了。聊可自W的是来伏牛山不用安家落户,只须呆一个月就能去盛阳。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伏牛山没有飞升的神仙,但在象州甚至西北西南香客、信众的眼里,山上住着的就是神仙。
伏牛山不高,也不是一座山,是连绵近百里、聚集十余座大小峰头的山脉。它名动天下在于奇秀,秀甲西北天南,一年之中有半年时间里整座伏牛山若隐若现藏于云雾之中,一眼望去立马给人一种“此山有仙”的即视感,用孙重癸的话说相当有卖相。
再者,伏牛山地处西北偏南,千年以降无论西北或西南,烽烟不断。伏牛山方圆百里却一直免于战火,百姓安居乐业,以致伏牛山所在的青锋县人口稠密,不断有外地人挤破脑袋想要搬迁过来。
三则有仙则名,伏牛山流云观作为道家弈天宗祖庭,虽说不上人才辈出,但绝对是道家一股不可轻忽的势力。南龙虎、北伏牛,中间一座齐云山,号称中土道家三大名山。七十年前,弈天宗曾出了一剑搬山的牛人柯白猿,至今在山上仍被当做亚祖般供奉。
只是时间太久远,杨临安不敢相信有那么牛逼的存在。况且孙重癸说了,伏牛山没有证道飞升的天人。
因为弈天宗,伏牛山大小六峰共有道观十余座,常年香火鼎盛。这十余座道观中真正属于弈天宗不过三座而已。其余都是数十年来陆续建起来,沾染弈天宗香火的旁门小宗。
弈天宗相当厚道,对此不闻不问,只要那些道观不作伤天害理、坑蒙拐骗的勾当就成,乐得他们在此安营扎寨,开荒受供。
懂事以来,杨临安几乎在象州长大,对伏牛山不可能不知道,传闻也听了不少,可终究是传闻。
他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来伏牛山不烧香不拜神,而是修道。
把马儿留在山脚,交给一户租种流云观田地的农户照看,两人拾阶而上,山路不算太平,也不算太难走。风景确实不赖,天色近黄昏,一路上碰到几拨下山的游客香客,一个个满脸疲累和满足。
杨临安抬头望向大片快到山顶若隐若现的飞檐建物,看似不远,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却仍旧似在眼前。女香客倒是遇见好几拨,都是下山。弈天宗人半个影子没碰到,掌教真人回山了,漂亮的徒子徒孙不来迎接?
流云观在伏牛山主峰公主坟上,实则并不建在公主坟的最顶峰,是接近峰顶的一块开阔平地上。也不知是哪家的公主葬这么远这么高?风水景色倒不错,就是孤独了些。
终于登顶了,看着眼前重重叠叠的建筑,杨临安依稀记起六岁那年第一次到伏牛山的情景。那会儿杨逢春入主象州不久,他和大哥一路坐吴青梅的肩膀上山。吴叔去了象州最西的白虎城,有些日子没见到了。
夕阳西下,金色余晖照耀下,古朴端庄、飞檐流瀑的流云观跃入眼帘,首先是观前一座长宽阔达数十丈的青石广场。
广场空旷幽静,不见半个人影。颇具规模的主殿太清宫大门双开,隐约透出人声。
杨临安很失望,掌教回山居然悄摸无声,连个接驾的人都没有。这掌教混的不咋样啊。道长,你的徒子徒孙呢?
跨过太清宫尺余高的门槛,终于有人发现掌教回来了。
两个正在打扫的小道童看到孙重癸,停下手中的活,单手作揖道:“掌教太师公回来啦!”
孙重癸笑着颔首,“我不在山上这些天,清心清松可曾偷懒?”
左首的清心摇头道:“可不敢,冲虚师叔每天都敦促我们呢。”说时眼睛偷偷打量站在一旁的杨临安。
清心清松年龄都在十四五岁的样子,面对孙重癸恬淡自然,没有半点拍马逢迎的神情和举动。
杨临安也在看他们。哈!太师公,那以后不是要叫我小师公?
孙重癸径直穿过太清宫。
杨临安老老实实跟在后面,“道长?”
“嗯?……何事?”
“流云观真大啊!”杨临安突然发现有些话心里想想可以,不太方便说出来。
孙重癸温言道:“六百多年了,穷尽十数代弈天宗人心血,才有了今日的规模。可道观再大终也不过是吃喝拉撒、烧香拜神的所在,说明不了什么。”
除了清心清松,没见几个人呐,这哪儿像是天下道门三宗之一。别说师姐师妹,就是师兄弟、徒子徒孙也没见几人,还是两个嘴上没M的。“师兄师弟们呢?弈天宗人丁不旺啊。”
孙重癸失笑道:“山不在高人不在多,无论佛门还是道家,都不宜人丁过于兴旺,都跑去当和尚道士,人伦香火谁来继承?弈天宗弟子也确实不多,这会儿正好是用膳时间。”
杨临安点头道:“倒也是,世人若都遁入空门,跑山上来受供坐吃,田谁来种,仗谁去打?菩萨谁来孝敬?”
孙重癸淡然道:“菩萨不需要孝敬,要吃要喝的是我们这些山上的人。好在山下我们还有些田地,自给自足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