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兵终于越聚越多,朱温更越行越远,连飞鹏心下着恼,这才看清眼前身后黑压压全是人马,便连两旁街边屋墙之上似也有人头耸动,想来是埋伏了不少弓箭手。稍一大意,又有一刀在腿上划过,紧接着听得一声呼哨,围着他的军兵忽然远远撤开,连飞鹏一怔之间,便见屋墙上一排弓箭手百箭齐发,向他射来。
连飞鹏挥剑挡下这轮箭雨,不等喘息,那些围着的军兵又疯狂杀来,未杀得几合,呼哨声再起,军兵再散开,又是一轮箭雨射下。如此反复三次,连飞鹏渐感不消,身上又添几处新伤。
正在头疼又一轮呼哨响起之时,一个蒙面人纵剑杀来,与他合力挡下一轮箭雨,听得那蒙面人道:“将军快随我走。”
军兵水涌而来,在为下次弓箭手搭箭做准备。
连飞鹏听出是汝鄢楚阳的声音,道:“兄弟好糊涂,怎可前来涉险。”
汝鄢楚阳道:“放任将军在千军之中,在下怎能不来。”
连飞鹏心中一愧,道:“又是连某鲁莽了。”
汝鄢楚阳道:“先出城再说吧。”
连飞鹏道:“好。”一起仗剑杀敌。
二人不愧是绝世高手,真就杀出一条血路来,朝着城门愈走愈近。城门紧闭,门前火把亮如白昼,军兵更如蚁潮,猜知二人是欲杀出城去,全皆兵力尽集于此。
连飞鹏皱眉道:“恐怕此路不通。”
汝鄢楚阳道:“哪有间隙打开城门,跳墙过去。”
连飞鹏哈哈一笑,道:“好,就依汝鄢兄弟。”当下二人展开轻身功夫,奔向城墙。凭着二人功夫,杀夺到城墙自是不在话下。
其实历来出城都是要走城门的,若是城门封死,基本上既无计可施。皆因城墙太高,凡人跳下去不死也得摔个骨断筋折,哪里敢有人打跳城墙的主意。也就这二人仗着艺高胆大,纵身跳下,用剑在墙上划出长长一道火光,借此稍稍能阻些下坠之力。饶是如此,连飞鹏落地之时仍是一个趔趄,顺势在地上滚了几滚,才算无恙。汝鄢楚阳却是本就有伤在身,又不是连飞鹏征战沙场多年磨炼出的硬朗身子,落下地时虽就势滚了几滚,终于抵不住强大冲力,气血翻涌,吐出一口血来,双腿疼痛如折,再无力站起。
汝鄢楚阳跳墙之时,脸上布巾已被吹走,连飞鹏瞧见他满脸是血,不禁吓了一跳,关切道:“汝鄢兄弟还好么?”
汝鄢楚阳道:“只怕走不得了。将军勿要管我,乘着追兵未到,快些走。”
连飞鹏道:“都怪连某鲁莽才连累的汝鄢兄弟。”不顾汝鄢楚阳反对,俯身将其背在身后,道:“连某至死都不会丢下汝鄢兄弟!”凭着一时血性,纵身远去。
如此疾行了有二十多里路程,天色渐明,见路旁有片树林,连飞鹏翻身进入。一夜厮杀,终于得闲休息一阵,将汝鄢楚阳轻轻放倚在一棵树下坐稳,他则仰面躺在地上,气喘如牛,显然体力已至极限。
休息了一刻,汝鄢楚阳道:“将军受累了。”
连飞鹏道:“汝鄢兄弟还和我客套,若非汝鄢兄弟,连某早死在朱温狗贼的箭阵之中。”
汝鄢楚阳道:“将军无事就好。”
连飞鹏道:“多次劳烦汝鄢兄弟,还让汝鄢兄弟这般挂心,连某真是……”想到自己莽撞之处,更觉愧对汝鄢楚阳,顿了顿又道:“汝鄢兄弟冒死助我出城,那弟妹和贤侄呢?此刻是否还在城里?”
汝鄢楚阳道:“将军放心,昨夜我已让她们连夜出城,应该不久我们便能赶上她们。”
连飞鹏道:“那就好。事不宜迟,我们速速前往会合,若是再让汝鄢兄弟的家人遇着危险,连某万死难赎其罪。”
汝鄢楚阳行走不便,连飞鹏将他背起,顺着官道行有六七里路程,终于瞧见前方有一队人马,正是邱管家带着汝鄢夫人往前赶路。
汝鄢夫人见到汝鄢楚阳的伤势,不由流泪道:“楚阳怎会伤成这样?”着人将汝鄢楚阳放在马车之上,又恨恨盯着连飞鹏道:“都是被你连累的。”
连飞鹏面色通红,低头直道:“连某惭愧,是连某对不起汝鄢兄弟。”
汝鄢楚阳道:“夫人就不要责怪连将军了,好在都已平安出城,这点小伤休养几日便会无碍。”
汝鄢夫人眼圈通红道;“这算是小伤么?须得赶紧找个大夫瞧了才行。”
连飞鹏道:“是,是,连某立刻护送汝鄢兄弟去前方城镇寻个好医师,再不敢莽撞行事。”他堂堂大齐帝黄王麾下第一武将,素有‘烈剑’之称的当世第一将军,此刻如同做了错事的孩子般,对汝鄢夫人唯唯诺诺,哪里敢有半分违拗。
一行人顺着官道续向前行,只想着赶到前方城镇寻个医师,方行里许,远远就见对面奔来一队兵马。汝鄢楚阳担心连飞鹏再惹祸端,便让连飞鹏躲在仆从之间,不得作声,一切由他来打点处理。
那队兵马渐渐走近,迎风招展的是面唐朝军旗,大概有五六十人,清一色的骑兵。
为首者是个年近四旬的汉子,瞧见汝鄢楚阳的车马,示意队伍缓缓停下,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邱管家出列道:“我们乃是天水汝鄢世家的队伍,公子携眷出游。”
连飞鹏躲在仆从之间瞧得清楚,此人竟是临同守将郑光备,见其已投唐,心头不由怒气暗生。
郑光备微愣道:“汝鄢郡王的世子?”
汝鄢楚阳此刻已换上干净衣衫,他强倚着身子在车上撩开车帘一角,道:“正是。”伸手递出一块精美的玉雕腰牌。
大凡王侯贵胄都有代表自己身份的信物,想来此腰牌便是他汝鄢世家的信物了。郑光备看了看,交还汝鄢楚阳,道:“公子气色好差。”
汝鄢楚阳道:“沿途贪玩,不慎感了风寒,又乏又累,出不得车,走不得路。”
郑光备道:“公子游玩可要当心了,如今虽说黄巢渡了黄河,这边都是我大唐天下,但为黄巢断后的那连飞鹏乃是黄巢手下的第一武将,功夫甚是了得,昨日尚听说在同州闹事。此人凶狠好杀,可是个地道的杀人魔王。”
汝鄢楚阳道;“是,多谢大人提醒。”
郑光备笑道:“应该的。其实黄巢逆贼作乱,以汝鄢郡王的势力,足以将其镇压,现下李克用、朱温皆在同州,下官便是赶去同他们商议如何追杀黄巢逆贼,不若汝鄢公子咱们一同前往?到时杀了黄贼,对于汝鄢家那也是大功一件。”
汝鄢楚阳道:“家父向来倡导和平,不喜贪功杀戮,小子不敢做主。”
郑光备竟似不拿汝鄢楚阳当外人,或是遇着什么开心之事,仍旧侃侃而谈道:“如今黄贼过了黄河,依其路线走向,下官早知黄贼欲往何处,此番前去同州与李、朱二人会合,到时三家联手杀了黄贼,我自当首功一件,亦可自在封王了。”似是想到以后的声名,不由哈哈笑了起来。
笑声未歇,蓦地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喝道:“封王?我看你还是到阴曹地府封王去吧!”眼前人影突闪,就见一剑已奔自己当头劈下。郑光备大惊之下忙挥手中兵刃相挡,亏他眼疾手快,险险挡了这一剑,不过仍是抵不住持剑人的内力深厚,被震落马下。
持剑之人自然便是连飞鹏。他初见郑光备时心头已然火起,但想到自己连番莽撞的事情来,终是忍下没有发作。及至听郑光备越说越是得意,血性上升,再难忍住火气,纵身挥剑劈向郑光备。
郑光备坠马之时已看清来人是连飞鹏,心下大骇,叫道:“是连飞鹏,快,快些将他抓住。”
五六十个骑兵立刻打马将连飞鹏、汝鄢楚阳一干人围在当中,郑光备喝道:“好个汝鄢家,想不到竟敢勾结黄贼。”
未等汝鄢楚阳答话,连飞鹏长剑刺出,道:“叛贼受死!”
郑光备知道不是敌手,一边躲闪,一边指挥众人围击。
连飞鹏再是鲁莽,但也知晓首要之责是守护汝鄢一家,是以虽剑术凌厉,屡屡杀敌得手,却始终围着汝鄢楚阳的马车周遭。郑光备瞧清此理,立时吩咐道:“全力攻击马车,势必拿下汝鄢一家。”
有了牵制连飞鹏的手段,却苦了汝鄢楚阳重伤之下仍得挥剑阻挡骑兵攻来的长枪剑戟,汝鄢夫人亦有些功夫,然而要照料两个小儿的安危,一时手忙脚乱,不一刻,二人均已受伤。
连飞鹏心下大急,喝道:“欺负妇幼伤残算什么本事,郑贼,有本事冲着我来。”
郑光备冷冷道:“不急,今天你们都要亡命于此。”
连飞鹏气哼一声,并无对策。
汝鄢楚阳忽道:“在下尚能坚持一刻,将军只要斩杀此人,敌军军心必散。”
郑光备闻言大惊,知道若是连飞鹏全力击杀自己,便算有五十多名骑兵,未必不无可能,当下忙策马远离马车。果然连飞鹏听此提议,叫了声好,身子连连纵起,开始向他追杀而来。
五六十名骑兵,有十多个已折在连飞鹏手上,其余诸人一边有缠着连飞鹏的,一边攻击马车。汝鄢楚阳的家仆中有会武功的便在外面抵御骑兵的疯狂屠戮,将老弱女眷护在里面,紧紧跟在马车后面。如此亦有不少无辜死伤。
打斗终于在连飞鹏一剑成功将郑光备心脏刺穿之后逆转。主将已死,剩余的十数人无心恋战,连飞鹏则是越战越勇,开始换他追着赶着要将这伙人杀个干净。
正杀得性起,耳边突然传来汝鄢夫人一声惊呼,连飞鹏忍不住循声望去,只见汝鄢夫人正坐在马车上,怀里抱着汝鄢楚阳,不住大叫道:“楚阳,楚阳,你快醒醒……”
连飞鹏心头一震,连忙纵身过去。
汝鄢楚阳内伤未愈,又经昨夜一夜厮杀,今时为了护住车上妻儿,全力阻拦骑兵杀向车上的攻击,眼见敌人终于退去,才算松了口气,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登时栽倒在车上。吓得汝鄢夫人才一声惊叫,忙着去查看汝鄢楚阳的伤势。
此际马车上的车篷早被兵刃斩刺的破烂不堪。连飞鹏扑到车边叫道:“汝鄢兄弟……弟妹,汝鄢兄弟怎么样了?”
汝鄢夫人狠狠将身边一把兵刃向他掷去,骂道:“滚开,你这浑人,我家夫君处处救你,你偏处处惹事害他。”伏在汝鄢楚阳身上放声大哭。
汝鄢楚阳缓缓醒转,道:“夫人……”
汝鄢夫人大喜道:“楚阳,楚阳你没事吧?”
汝鄢楚阳道:“只怕不能履行先前承诺和夫人厮守一生了。”
汝鄢夫人急道:“不会,楚阳不会有事的。”
汝鄢楚阳道:“心脉已断,神仙在此也无力回天。夫人莫要悲伤,回了天水,好好照顾浩儿。”
汝鄢夫人哭道:“不要……若是楚阳死了,小慧断然不会独活世上。”
汝鄢楚阳握了她手,道:“夫人莫说傻话,浩儿还小,怎么可以离了夫人,夫人莫做傻事,汝鄢家日后就劳夫人了……”握着的手渐渐松开,自此离世。汝鄢夫人见状,登时晕去。
邱管家等人一番呼唤,汝鄢夫人才悠悠醒来,瞧瞧汝鄢楚阳的尸体,又看看车中小儿,对邱管家道:“邱管家,烦劳邱管家将浩儿平安带回天水。”
邱管家垂泪道:“夫人放心,老奴必平安护送夫人及小公子安全回到天水。”
汝鄢夫人凄凄一笑道:“浩儿有王爷照拂,我自当宽心,楚阳他……我怎能忍心让楚阳一人上路,我要陪着他。”嘴角边忽然流出血来。
邱管家等人一惊,待到发现时,才知不知何时汝鄢夫人已将匕首刺入自己心房,伏在汝鄢楚阳身上,亦已气绝。
汝鄢家的众人又是一番哭泣,末了,邱管家止了哭声,安排人将汝鄢楚阳夫妇二人并排放在马车上。着一个妇人抱了汝鄢浩,见那朱温之子眼睛明亮一闪一眨,小手乱伸的甚是可爱,瞧了呆跪在地如傻了般的连飞鹏一眼,心知若是将这小儿交给他,恐怕性命难保,叹了声气,命人将朱温之子抱了,一伙人凄凄惨惨,赶着马车,缓缓而去。
连飞鹏怔怔跪在当地,任由马车远远行去。他亲见汝鄢楚阳身死,又有汝鄢夫人自刎相随,都是自己连累才至如此,胸中愤怒,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竟是一口鲜血喷出,郁闷已极。直到天色黄昏,才算心境稍稍平复下来,脑中仍是空白一片,行尸走肉也似去寻黄王。
那时节天下乱作一团,黄巢兵败撤离长安,登时势头下滑,先前唐将投他之人又自纷纷倒戈。期间更有朱温、李克用二人强军联手,当时闻得朱温投唐,唐朝皇帝欣喜异常,当即便封了朱温一个金吾卫大将军之职,又任河中行营招讨副使,协助李克用追剿黄巢。二人深知黄巢的招引能力,是以率军猛追,哪敢给黄巢有旦夕歇喘生息之机。逼得黄巢兵马一直东退,直至泰山狼虎谷中,又被一伙唐军围困此地,后逃无路。
然而世事精巧,千般万般都有安排。此刻天下均打着剿灭逆贼黄巢的号子,各自招兵买马,好不热闹,唯有天水神侯汝鄢浪不动声息。黄巢手下谋臣即分析道:“若救眼下之危,当恳请汝鄢浪发兵。”
可惜的是狼虎谷外唐军森严,能杀出去的却只有连飞鹏一人。待到连飞鹏杀出重围拿着黄巢的书信见着汝鄢浪时,汝鄢浪看也未看,便将书信撕了个粉碎,指着连飞鹏怒骂道:“好个莽夫,还敢来我天水郡,若非是你,怎会害的我儿身死,老夫不杀你已是大幸,要老夫去救黄巢,休要再想!”即命人将连飞鹏轰出府去。
连飞鹏愧悔难当,想着与汝鄢楚阳相遇以来的连番事情,又想到此刻可救黄王危难的只有汝鄢一家,始知皆因自己一时孟浪莽撞,惹出多大的祸事来。如此浑浑噩噩的赶回狼虎谷,行了十数日,尚未到达,便闻唐军已攻下狼虎谷,黄巢兵败难逃,自杀身死。连飞鹏大吼一声,终于迷失了心智,疯疯癫癫的再不知自己走向何处。
一代鼎鼎武将,‘金甲战神’连飞鹏,自此杳无音信,天下再无知其行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