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云梦大泽,雾霭翻腾,如梦似幻。
锦衣的王曾在此狩猎,结驷千乘,蔽天的旌旗影入雾里,惹得一阵水泉般的翻滚,就这么没了进去,再也看不到到一丝痕迹;
兕虎出入其中,水雾缭绕之间,飘若神兽,呼的就不见了,只听得深处若隐若现的嘶吼,如雷震鼓鸣;
楚王追逐着,奔至水穷处,回过头,连随从都不剩几个;
涵虚混沌,隐约间似有神女走过;蒸腾之上,又恍如英雄的冤魂在哀嚎。
巫山的神女,屈死的韩信;
那里诞生过最温柔的神话,也发生过最残酷的杀戮。
这一夜,均梦见了云梦。
他从未去过云梦,只听闻二哥说过。
梦里的一切是那么清晰:
湿漉漉的青藤从天上垂落,上面点缀着妖冶的花,诱惑着来往的鸟兽;
翠绿的沼泽,平静静的,忽然冒了几个咕噜噜的泥泡,仿若一个个饱食后的嗝;
白尾的山羚一蹦一跳,兀自欢喜着,隐没了踪迹;
雾气弥漫之间,伸出手,连五指都看不到了,
猛地感觉一阵刺痛,连雾气也如受惊般蜷缩,悬浮在周围的,是一张张陌生的,带着惊慌的脸;
光影朦胧深处,似有山精野怪的的歌声,空灵而悠扬;
均意识到了这是梦境,大着胆子,寻着歌声探去。
传闻大泽里住着山鬼,山鬼骑在豹子上,**着身,腰肢如水般柔软,脚踝上挂着叮咚的小铃;
据说山鬼到了哪里,就会把灾祸带到哪里,随行的,还有恐惧、腐烂,和死亡。
诸葛均一面拨着湿腻的藤,在密林中越走越深,藤萝好似女人披散的发,纠缠着、诱惑着、引导着;
直到他看见一个人。
黑发如瀑布般洋洒,包裹着雪白的披风,绣着双生翅膀的老虎和飞腾的蛇;
他架着古琴,泉水在他身侧流淌;
他斜着身子,探出手,用一个通透的,琉璃般的小罐子,在泉里一舀;
然后转过面,雾气模糊了他的脸,诸葛均盯着他手里的小罐;
清透的泉水里,落着灰尘般的小虫;
那人忽然笑了,或者说诸葛均感觉他笑了一下,说了两个字;
深处似有刀剑的低吟,伴随着兕虎声,均还没听真切,只感觉浑身一凉;
猛地睁开眼,诸葛均躺在驿馆的榻上,北风吹开窗,灌了进来,吹得他一个激灵;
他想到了,刚刚那个人,说的是——疾病;
也突然明白,刚刚梦见的人,
是周瑜。
曹军一过云梦就闹了疫病,先是寻常的咳嗽、喷嚏,止不住的鼻涕;本来医官们也不在意这种小的病症,只当是不适气候,而行程紧迫,更不敢耽误行军。
后来犯病的人越来越多,开始蔓延,陆陆续续的,病症越发严重,腹泻、呕吐、痉挛抽搐,大军行至赤壁,已经开始死人,令曹操头疼不已。
他本是生性多疑之人,此时再也不相信荆州的医官,找来北方随军的郎中去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尝试了几波,非但治不好,连自己也都搭了进去。
刚开始死人的时候,只有那么两三个,下面的小吏害怕上面怪罪,隐瞒了消息,直接把尸体沉进了水里,陆陆续续,越沉越多。
直到一日,全部浮了上来,个个肿胀,惊了巡查的士卒,才上报了上去。不多时,就有了专门负责打捞和掩埋病尸的军卒。
可不想,几日后,那些负责打捞、掩埋的军卒也染了病,入了冬,疾病更是发了疯一般肆虐着整个北岸,很多冻伤的人开始破疮、流脓,腐烂……
由外到里,烂到了肉里,碰一碰都会掉下血肉一般。将军们都不敢再去军营探望,医官们更是人人自危,每个还算健康的人都活得胆战心惊,平日里沉默着,连话都不敢说,深怕一张口,瘟疫便钻进嘴里,从里到外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人们开始羡慕早死的那一批人,毕竟他们看上去并不痛苦。
死的人实在太多了……恐慌席卷着整片营地,到后面军卒们实在掩埋不过来,都纷纷拿着麻袋套上尸体,再装些石头,免得浮上了江面。
甚至有些还没断气的人也被麻袋一套,就扔了下去,一来防止他传染其他人,二来,就当是祭奠给江神。
似乎是祭奠有了效果,疫情后来也好了一阵,仿佛再熬一熬,这个疫症就过去了,可还没等曹操松口气,就更猛烈,更迅速的扩散开。
明明是盛夏才流行,如今隆冬将至,怎会如此?!曹操在帐里大发雷霆,帐下的文武医官都战战兢兢,不敢答话。
若是奉孝还在就好了……曹操心里想,他看着月华洒进帐里,不禁想起那个如月光般皎洁风雅的的男人,他是那么的智慧。
若是奉孝在,他一定能想出法子的,曹操咬着牙。
隔江相望,江东的船稳健有序的停泊在港里,周瑜自来赤壁后,只零星地与曹军开过几次小战。
战船不过二三十艘,军卒不过两三千人,总是一阵乱射后,就冲进了曹阵,个个在颠簸之间如履平地,曹军不擅水战,使不上力,每每被一阵冲杀之后,还没回过神,江东水军就不在了。
每次曹操命令大军严阵以待,却总拦不住江东船舰的来去自如,军卒们好不容易在船上站定了身子,江面都已静悄悄的,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打你个瘟酿!”曹仁站在船头破口大骂,骂了一阵又觉得想吐,忍着恶心回陆上去了。
周瑜走出船舱,望着江东归来船舶上的累累头颅,轻轻一笑,返身入了主仓,他靠在案几上,手里捏着黑到发亮的犀角杯,摇着里面的酒液。
“孔明,奏一曲吧,”周瑜对坐在案几对面的诸葛亮说,眼却盯着酒杯里妖冶的浮光,“听闻你最擅《梁甫吟》,正是悼亡之曲。”
“不,《梁甫吟》不合适,”诸葛亮说着,兀自走到琴案后坐下。
他看着周瑜,从半个月前与周瑜相见一来,他就一直在观察他。他很想了解他藏在帅袍后的心思,了解他微笑后的神色。
诸葛亮很想知道,对于一个即将迎来生命中无上荣光的英雄,在想些什么。
那,也是我未来将要走过的路,他心里想。
“那就奏一曲合适的。”周瑜抿了口酒,淡笑着说。
“好,”诸葛亮笑着一抚琴弦,乐声如流水般散开,溢满了整支小船:“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他唱着轻快的拍子,声音却有些哀伤,似是体恤着无辜的亡灵,又似乎在哀悼战死的英魂。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美者颜如玉,燕赵多佳人……”
“哈哈哈~”周瑜突然大笑,“想不到孔明也擅郑卫之乐。”
诸葛亮一按琴弦,“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大战在即,孔明奏这轻靡淫逸的俗乐,”周瑜含笑盯着诸葛亮,“有违军规。”
听上去好似斥责的话语,却轻飘飘的,丝毫没有重量。
诸葛亮没所谓的摸起羽扇,“战争不是已经开始了吗?”
“那些只是试探,”周瑜饮下一口酒,眯着眼睛咂咂嘴,“哪里算得上战争。”
“那云梦呢?”诸葛亮挥挥羽扇。
周瑜正要把第二口酒往嘴里送,忽的停住唇边的手,用惊讶的目光望着琴案后的年轻人,微笑着说,“孔明知道什么?”
“不过是猜测罢了,”诸葛亮摇了摇头,“亮只听说,曹军途径云梦,在大雾中迷失了三天三夜,后来,便开始染了疫症……”
“最开始只是零星的小病,后来逐步扩散,小病成了恶疾,恶疾成了瘟疫……”
“可寒冬,又哪里是瘟疫流行的季节,何况,荆州军医,可不至于束手无策,”诸葛亮盯着周瑜,郑重地用官职称呼着这个看上去温润如玉的男子,“左都督,亮想知道,您是如何办到的。”
“水。”周瑜淡淡的回答。
雾气本就是水。
云梦的雾气,大多是由当地水源受强光直射,升腾而成。若是一早将“虫”投入水泽,用不了十日,那里就成了大凶之地。
而曹军,在云梦迷失了三日。
三日,足以让曹军喝的每一口水,行军中的每一次呼吸,都会将瘟疫和死亡吞入腹中!
“但这些还不足以致命,”周瑜撩开船舱的帘,月光洒在江上,泛着粼粼的波光。
“真正的杀招,在赤壁,赤壁的水没有毒,”周瑜低下了脸,灯火明晦之间,看不清表情。
“但一旦和虫碰到了一起,便会令它以十倍,百倍是速度繁殖起来……”
“人在江上,谁又会在意喝下去的水是否煮开呢。”周瑜轻笑一声,“所以我才会不惜牺牲数十条战船,且战且退,一路将曹操引到赤壁……”
周瑜用莫名珍视的眼神望着江岸边高高的岩壁,一字一句的说道:“赤壁,是属于我的。”
只一句,便让诸葛亮怔住了。
赤壁是属于周瑜的,
就如长平之于白起,
一地一人,
流传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