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儿,你和你母亲,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可惜父亲没能多陪陪你。
——《临渊记》
临渊阁,据传是前唐章怀太子李显被发配巴蜀时所建。取自“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言。几百年后,其中收纳的名家书画、孤本藏书无数,已成为游人前来龙泉山必至的景点。从临渊阁顶楼,还可以看见整座锦官城。
只是今日,在阁楼顶部筑巢的鸟儿都回不了家了。禁军将士已将其层层围住,杀气四溢,几乎驱散了方圆几里内所有活物。
阁内的陈设依旧如初,古朴典雅。落难的平南侯并没有朝这些无辜的家具发泄怒火。因为他知道,那人还会回来的。
深夜,随着一人推门而入,带进来一阵山风。
“来了?”杨雄一身单衣,坐于桌后,看样子正在写什么东西。
“来了。”不知道为何,赵启在进门前脱下了龙袍。
“何时杀我。”杨雄放下手中的笔,平静地说道。
“雄弟,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要杀你。”赵启自顾自拉过一张椅子,与杨雄相对而坐。
“是啊,你不用自己开口,自有人说出你心中所想。通敌卖国、擅杀大将,真是好大的罪名!”杨雄轻笑一声。眼前这人,总是能给自己找很多理由。
“哦?那些军资难道不是你给北魏送过去的?”
“当年你可是同意了的!以军资换得七日和平!”杨雄愤怒地站起身来,仿佛要看透赵启的心。
“有何证据呢?既无圣旨,也无手书。”赵启摇了摇头,终于见到杨雄失态的样子了。
“真是好算计,派赵忠传口信让我无论如何也要赶回去,剑门前线可便宜行事。结果赵忠一死,再也死无对证了。”杨雄缓缓坐上,心想自己当年为何会如此感情用事。
“每个人都有弱点,你的弱点就是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我抓住了你这个弱点,所以现在我赢了这一局。”赵启脸上浮出得意的笑容。
“说吧,今夜来此找我,所为何事。不光是为了作秀吧。”杨雄冷哼一声,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
赵启给杨雄倒了一杯茶,缓缓问道:“我有一事不明,星宇究竟是谁的孩子?”。
“这么说,他现在并不在你的掌控之中了?”杨雄闻言,眼中难得有了亮光。自家这两个孩子,看来运气都不错。
“我查遍了你们杨家所有亲属,以及和你关系密切的阵亡将士,都没有找出他的真实来历。”想起此事,赵启疑惑中带着愤怒。
“你还是那么多疑。我从路边捡来的不成吗?”
“自从认识你以来,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会没有意义。”赵启正色道。
“你可真是高看我。我不知道是感到骄傲呢,还是悲哀。”杨雄一脸复杂之色。
“你足以自傲,真的,你是我这一生中,最可怕的对手。”“现在还不是成为了笼中之鸟。”杨雄自嘲道。
“我从来都不相信你没有后手......”赵启眼神变得犀利起来,想要看出些什么。
不过杨雄并没有接话,而是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我也有一事不明,你是怎么说动赵晶那小子的。”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是我弟弟,但也是我臣子。”
“我说赵启,现在你我都这样了,还搞这一套虚的,有必要吗?”,杨雄十分不懈,撕下了赵启的伪装。
“以你的聪明,难道想不到吗。虽然你陷入此屋,但得知外间消息,并不难吧?”赵启没有在意杨雄的讽刺之意,而是反问了一句。
杨雄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你这一招真够狠的,立赵谨为储,既团结了赵氏,又稳住了朝堂。”
“哈哈哈哈,难得听你夸赞我,之前可都是我称赞你。”赵启听见杨雄的话,非常得意,竟是哈哈大笑。
“哼!李敢一事,只有赵晶,怕是无法做全吧。”
“你这一生,错就错在过于相信别人了。在利益面前,感情什么都不是。”,,赵启嘲讽地说。
“你给了雷先烈什么好处。”想通其中的关节并不难,杨雄直接指出了赵启的另一个棋子。
可赵启并不打算说太多,夏日的龙泉山是一个避暑胜地,但夜间的寒气却有些伤身。“你就不问理由吗?”
“为何要问?”
“是啊,你总是这样不在乎缘由。”赵启叹了一声,“那我来问,当年你曾至少有过三次机会取我而代之,为何都不愿做皇帝呢?”
“有三次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杨雄一脸疑惑。要是老天给他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什么仁义道德,统统见鬼去吧。
“第一次是在起兵攻打锦官城之时,我中箭昏迷了两日,作为我的副将,你若是有心,可以随时替代我。第二次是启元三年,叛军占了嘉州,锦官城成了孤城,你带精锐边军而来,若是直奔皇宫,我想也没人拦得住你,可你却绕过去了。第三次则是你平定叛乱,携大胜之功还朝,全国一半以上的兵马都唯你是从,锦官城的防务也被你提拔的将领接管,若是你听从了一些人意见,怕是这大蜀,已经信杨了。”赵启显得很有耐心。
“我这人不擅长治国,我觉得你会比我做得更好。”杨雄认真说道,神情不似作伪。
“哈哈哈哈,你啊你,皇位就摆在眼前,你却不愿坐上去。自然有很多人对你失望了。”赵启觉得杨雄实在是幼稚得可爱。
“雷先烈,也是如此想的吗?”
“如果有你在,他一辈子也只是个奋勇军副将,而我可以给他更多。”在一个闲散侯爷与享有天下的皇帝两方做出选择,并不难。
“难不成你还会给他个侯爷当?”杨雄没有想到,自己最为看重的部下,会给自己重重一击。
“此人背信弃义,不能大用,不过倒是一个好棋子。”赵启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这人一向喜欢操弄权术,爱走险招,到现在也没什么长进。”杨雄微微摇头。赵启说自己低估了人心的复杂,他又何尝不是如此,总以为能掌控众生。
“随你说去吧。好了,我得走了。”赵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山下群臣在等着自己,大蜀百姓也在等着自己。可能觉得今夜是两人最后一次相见了,回想起这一生的起起伏伏,赵启最后不是以一个帝王,而是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说:“雄弟,谢谢你。”说罢,便转身向门口走去了。
杨雄并未惊讶,而是看着赵启的背影说道:“不管如何,婉君和煦儿是无辜的。”
“你放心,煦儿这孩子,我也很喜欢。”赵启身形一顿,却并没有回头。不知是承诺,还是谎言。
听着外边传来的金戈之声,和响起的一句句“陛下”。杨雄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了。于是换了一根蜡烛,继续伏案提笔,写下了自己作为一个父亲要留给孩子的话。躺在桌边的纸张上有三个端端正正的大字:“临渊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