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如棋局,世人如棋子。
——《临渊记》
嘉陵城又下起雨了,城中百姓已经快记不清这是入夏以来的第几场雨。每次来得也急,去得也急。
守城的兵士也多了不少。果郡王赵晶担忧房舍受损,不仅增加了城门的守卫,也将城内巡城的差役全派了出去。这鬼天气,还是回家待着为好,给爱民如子的太守大人省点心吧。
从仪陇回转的钦差队伍冒着大雨进了城门,直奔郡王府而去。按理说快马加鞭走上了一遭,完成了使命,羽林卫会有些喜气,但诡异的是,所有人的脸色,都和这打在马匹铠甲上的雨滴一样,冷得可怕。
赵宪罕见地皱起了眉头,同车杨肖杨大人的,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紧紧盯着手中的一件梅花铠甲,似乎是想要用眼神把那一朵朵梅花活过来。赵刚虽然仍是沉默寡言,但其神思不属,连身后的羽林卫士都看得出来。赵刚脑子里,一直在回放刚刚在发现尸体的官道勘察场面。
赵刚当时正率领羽林卫在左侧草甸中搜寻,而赵宪领着巴郡官吏在右侧田野查找。不一会儿,一个仪陇县衙的捕快发现某处泥土颜色程度与周边不一样,便用手挖开,发现一件有些残破的铠甲。虽然沾满了血迹和泥土,但那点点鲜艳的梅花,还是证明它曾属于奋勇军的军士。奋勇军乃西蜀最强之军,所用铠甲乃是兵部军器监专门打造的梅花铠,做工精良,材质精美,每一件都有编号。
赵宪立刻检查了这件铠甲。他可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巧合,既然它能躲过凶手和官兵的多次搜查,那么必然有其存在的理由。
终于,在铠甲的背面,发现了一道细细的缝线。谨慎起见,赵宪命众人守在四周,只是叫来赵刚,二人一起拆开。谁知这一拆,就拆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铠甲内侧被人藏了一封信,是李敢的手书,上面写着他发现平南侯杨雄私自将军粮武器卖给北魏军队,并在奋勇军中任用亲信,培植势力,插手人事安排......李敢拒绝多次拉拢之后,恐被灭口,便私自离营,回京面圣。以防不测,便留下文书。
二人有些不敢相信,赵宪看完此信,几乎瘫坐在地上。这等惊天秘闻,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手上。明哲保身了一辈子的赵大人,可还想平平安安多活几年。赵刚如遭雷击,双手罕见颤抖,虎目圆睁,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久久说不出话来。
“赵将军,此事,此事.....唉,此事甚大,无论此信真假,必须尽快报于陛下。”看着赵刚失魂落魄的模样,赵宪想起他与平南侯的关系,连连叹气。这封信一呈上去,必定震动朝野。
“难道之前他们都没有发现吗”,赵刚还是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只是信后那个鲜红的手印,是如此刺眼。
“唉,是真是假,自有专人鉴定。我也不相信平南侯会是这样的人,但既然发现了新证据,就必须呈上去。你明白吗赵将军。”见着赵刚还是无法从震惊中缓过来,赵宪加重了语气,并招手叫来了其他人,“杨大人,武都尉,我们立刻回嘉陵城。”
“是!”,“是!”
......
赵刚没有和赵宪他们去找赵晶,而是直奔杨煦所住的客房。如此大事,必须立刻回京告诉侯爷。
此时杨煦正对着一本史记发呆,见师傅推门回来了,终是有了些笑意。
“赵师,你回来啦,怎么样,有什么好玩的?”杨煦如往常一样打着招呼。
“快收拾东西,你立刻回京,此间生了大事。”
“啊?”杨煦大吃一惊。
“赵大人...发现了对侯爷不利的证据,要呈给陛下。”
“是什么!”杨煦一下子呆住了,冷汗层层落下,心中的那扇石门,被推开了。
“你别问了,我不能擅离职守,我送你出城。出城之后你立刻回京,就说奋勇军出了变故,让侯爷早做准备。”赵刚大急,时间不等人,再不走就走不了。
“不,赵师,你一定要告诉我详情”杨煦却站起身来,直视赵刚,神情坚定,不像是一个十六岁少年,而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将军。
“煦儿你.....现场发现了李敢亲兵的一件铠甲,里面有一封信,信上说李敢发现了侯爷勾结北魏,倒卖军需。李敢之死,侯爷成了最大的嫌疑人.....”赵刚本想呵斥,但看着徒弟的坚韧模样,还是说了出来。
“.....”杨煦呆住了,萧瑶姑娘不是说是赵忠干的吗,为何会牵连到父亲,难道说......杨煦不敢再往下想了。
“此行无论真假,都对侯爷不利,我偷偷查了马蹄印,发现了一个残缺马蹄印,是往北去的。”赵刚继续说道。
“可我......可这两样也说明不了什么吧,我父亲远在京城,平日里逗鸟练字,那有能力做到这些。”杨煦本想立刻说出萧瑶之事,但萧瑶未消失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又出现在脑中,杨煦一下子转过了话题。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身边这几天,全是姓赵的。
“煦儿,你不懂,某些时候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给了帝王猜忌的理由”。赵刚叹了口气,想起哪位对自己有恩的侯爷,苦笑不已。
“赵师,你与我爹认识已有四年了吧。你相信他吗”,杨煦看着赵刚的神情不似作伪,想起这些年的师徒情谊,还是决定将秦瑶之事告知。
“不,我和侯爷在陛下未登基之前,就已经认识了。只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罢了。他是我们大蜀所有军人的楷模,也是我的。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初识杨雄之时赵刚还只是一个作战勇猛的伍长,杨雄则是勇冠三军的校尉,白马长枪,锐不可当。
“好,那赵师,你听我说,昨夜我遇见了一姑娘.....”在赵刚疑惑的目光中,杨煦缓缓道出了藏在心头的秘密。
等到杨煦讲完,赵刚已经呆坐在椅上,双目无神,口中一直喃喃自语: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当听到羽林卫中郎将赵忠几个字的时候,赵刚就相信了杨煦所说的真实性。在当今大蜀,只有皇帝,才能悄无声息地杀掉李敢一行。也只有皇帝,可以操作如此棋局,以李敢为饵,驱动赵宪、自己、果郡王等各方力量。证据出现的是如此即时,如此合理,哪怕平南侯现在都蒙在鼓里。好一手帝王权术。
赵刚早就领教过赵启的恩威手段。当年赵启起兵之时,自己替他稳住了骑兵营,改编之后仍然只是一个校尉。启元三年,随杨雄平叛,立下诸多功勋,意气风发,志得意满。却得知家人尽没,在赵启来使暗示之下,怒起杀人,事后削职为民,又被安排进了平南侯府,一等就是四年。没有承诺的荣华富贵,只有孑然一身的悲痛。此次出京,赵启派来的人只说了四个字:“回头无岸”,赵刚现在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赵师?赵师?我们该如何行事。”杨煦见赵刚眼神呆滞,不由得着急问道。
“煦儿,萧姑娘现在在哪儿?”赵刚回过神来。
“唉,我今日又去百花楼找过,但萧姑娘却消失了,都说没有这个人”。杨煦非常懊恼,要是昨夜强行将她带回,还可有一个人证。
“唉,煦儿,在见到你父亲之前,再也别和他人提起此事,知道吗”赵刚郑重强调。
“明白,赵师我们走,我这就回京”杨煦点了点头。
“不,煦儿,你不能回去。”赵刚改变了注意。“若我所料不差,此时果郡王已经封锁了城门。再说你回去也无用,要将此案办成铁案,需要一阵时日。侯爷有功于国,陛下不会将其如何的。否则朝野诸臣不会答应,大蜀百姓也不会答应,奋勇军将士也不会答应。你回去了,反而让侯爷心生顾忌,不敢放手施为”
“可是如此大事,若我爹娘不做提防,恐怕.....”杨煦虽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心里还是很着急。
“你放心,侯爷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他不会坐以待毙的。”赵刚长居于平南侯府,从杨雄夫妇二人的言谈中也察觉过一些痕迹。“再说你这一走,在旁人看来,不就是心虚的表现吗。你安心休息,我去探探虚实。”
赵刚安抚住了杨煦,朝前厅走去,雨下得更急了,赵刚没有说出口的是,即使侯爷无法度过此关,他拼命也要护住煦儿的周全。陛下把我从侯爷身边调走,估计也是棋局中的一步吧,实在可怕。在这张精心编织的大网中,唯一没有算到的,可能就是杨煦会偷偷出城。
师徒二人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谈话期间,果郡王府,已经被围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