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皇极门,轿辇停于暖阁之外。
申时行整肃衣冠,在陈矩的引领之下,缓步进入阁殿。
阁殿之内轻烟袅袅,温暖如春,万历皇帝正坐于御座之上,身侧的明黄台几上正放着一摞奏疏。
朱翊钧今年二十九岁,身材稍胖、面色红润、相貌端正、脸圆而须短。
朱翊钧抬眼看见申时行到了,示意陈矩给阁老端个杌子来。
缓缓坐下的申时行,看着面前数月未见的万历皇帝,神情略微激动,眼眶不经湿润了起来。
“阁老这是怎么了?”朱翊钧放下手中的奏疏。
“老臣数月未睹天颜,今日视朝,仰知陛下圣体安康,不胜欣慰。”
“朕还尚有些头晕目弦,步履不便,所以只诏阁老入殿议事。”
申时行扣头行了一礼,“伏望皇上万分保重龙体。”
朱翊钧示意陈矩将申时行搀了起来,问道:“今日朕闻群臣汇集大明门外,是怎么回事?”
中午的那场乌龙,申时行也有所知晓,并让人去查了来龙去脉,奏道:
“此事为一讹传,群臣不查以为将有朝会,遂聚会于大明门外。”
“只是讹传?”朱翊钧的目光向前探了探。
“是,”申时行面色如常。
“那阁老准备怎么处理本次事件?”朱翊钧收回了目光。
“此事责在礼部与鸿胪寺,礼部掌拟具仪式,鸿胪寺掌领演习,该二衙明知午朝大典已经多年未曾举行,没有圣旨仪仗准备下,其他衙门以讹传讹,却没有当即阻止,即未阻止,即系玩忽职守,臣请礼部与鸿胪寺自尚书、寺卿以下官员,各罚俸两月,同时对于首先讹传者也需严惩。”
“就这样?”
“这只是老臣的意见,一切悉听皇上圣裁。”
朱翊钧目光灼灼的看着申时行,明白老师的打算,他这是想赶紧把事情结束,不愿扩大打击面,更不愿有人借故扯起‘党争’。
“行,朕准奏。”
“皇上圣明。”
“圣明?朕要是真圣明就好了。”
申时行听出了万历语气的不善,知道他还在为张有德上书的事生气,便赶紧劝慰道:
“皇上,不过是一二无知小臣,勿听道路之言,轻率读奏,臣回去一定叫人立刻来内阁,让他明白回话。”
“叫人来内阁?”朱翊钧忽的冷笑一声,“申阁老想叫谁来内阁?”
申时行看着皇帝冷色的表情,心里不由猛的一突,“自然是工部主事张有德。”
“一个张有德够吗?”
申时行一愣,不太明白皇帝的意思,“老臣还请皇上明示,还要让哪些臣工回话。”
万历看着御座前的申时行,抓起一本奏疏扔了下来,横眉冷竖道:
“内阁阁员王家屏,内阁次辅许国,还有内阁首辅申时行是不是都要明白回话?”
面对皇帝突然的发怒,申时行的身子一下子从杌子上滑了下来,跪在万历的脚下,颤巍巍的说道:
“臣...臣惶恐,只是臣不知陛下为何动了雷霆之怒。”
“你不知?”万历冷冷的说道:“那你自己看看这封奏疏吧”
申时行抚在地上,捡起身旁的奏疏,摊开在面前,打眼一瞧里面的内容,不由的头皮发炸。
这是一封提请万历皇帝早立太子的奏本,与往年的奏本不同,这份奏本由内阁带头署名,声言如果今年东宫还不册立,他等阁员将立刻辞职。
这哪是上奏,这简直是在逼宫,怪不得皇帝会发这么大火。
申时行颤抖的将目光扫向最后一页,那里躺着全体上奏官员的签名,而就在签名的首行,赫然是他申时行的名字。
“这...皇上,这不是老臣签名,而且在次之前也并为见过此等奏章。这是有人假托老臣的名字。”
“假托你的名字?”万历看着申时行,其实打心里他还是无比信赖自己这个老师的。
这也是他这次会发这么大火的原因,因为以前无论下面的大臣们怎么闹,老师总是站在他身边。
这本由申时行带头发起的奏疏让他感到了背叛。就像九年前那次一样。
万历满是疑窦的拾起奏本,接着烛火仔细对比着上面的笔迹。
好像,似乎,真的有点不一样,但是谁也无法保证人在情绪激动时,所写的字不会走形。
“皇上,臣愿拿一生清誉担保,绝对没在这本奏疏上签过字。”
万历看在抚地上叩首的老人,心里不由有些感动,连忙让陈矩将人搀了起来,
“好了老师,朕相信你。”
“老臣感谢陛下信任。”
“但阁老回去后,得给朕上一个自白的简章。”
申时行明白皇帝还是对他没有完全信任,这个自白的简章一上,就等于让他自绝与满朝大臣,完全与皇帝捆绑在一起。
但是现在的他,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老臣...”申时行陷入犹豫。
“阁老,不知次辅母病安否如常?”
次辅指的并不是现内阁阁员许国,而是前次辅王锡爵,万历十九年夏,次辅王锡爵称老母病患,请假探视,一直未归。
申时行一愣,明白皇帝此问在对他进行敲打。
如果他不愿做皇帝的‘臣党’,有的是人愿意做这个‘臣党’。
“皇上注念锡爵是优厚辅臣之意,臣等感激涕零,但臣上月收到过锡爵书信,声言孤寡病系缠绵、久卧床榻,愿长侍亲母左右,恐暂不能还朝。”
万历注视着眼前的申时行,嘴角微微一咧,说道:“既然这样,就让次辅陪伴其母调理,但痊再召回。”
“臣待锡爵谢皇上圣恩。”
“那阁老的自白?”
“臣回去立刻就写。”
“那就辛苦阁老了,”一直阴沉着一张脸的万历皇帝,少许露出了笑容,“朕还有些头目晕眩,胃肠涨满,就不久留阁老了。”
“臣告退。”
“阁老请。”
在陈矩的引领下,申时行缓缓退出暖阁,撩开门帘,在这个大明朝的权力中心处,漫天星空下,一阵冷风吹过,申时行不由打了个哆嗦。
“该是要起北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