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锣鼓巷,
内阁次辅府上。
一天一夜的北风终于歇了,至傍晚,天空一碧如洗。
书房内,一个硕大的银鎏双寿双耳鼎炉香烟袅袅,里面燃着银丝细炭,烘的屋里暖洋洋的。
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许国,膝上覆着绒毛裘毯,微眯着眼睛,躺在摇椅上。
昨夜皇帝亲召申时行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
其实他不仅仅是知道,因为整件上书的事情都是由他策划的。
申时行做了八年的首辅,而他做了八年的阁员,申阁老还想继续做他的补锅匠,他却非得将其彻底戳破。
申时行何以做了这么多年的首辅还稳如泰山,是因为皇帝对他的绝对信任,而今天他在这看似牢固的帝师之间插上一根针。
内阁首相的位置似乎换个人来坐也是不错的。
“老爷,”
府内管家的声音忽的在屋外响起。
“什么事?”
“礼部的罗大人,还有钟大人、王大人想要见您?”
罗大纮?许国想起了礼部吏部的这些给事中。给事中虽只是个七品的小官,却又是言官一道,职不大,但权柄不小,掌侍从、稽察六部百司之事,甚至可以封驳内阁诏书乃至圣旨。
张居正死后,言论发舒,内阁威势受挫,对于百官的控制削弱,这些科道言官遂成为党争各方势力的排头兵与急先锋,有理无理要是被他们咬上一口,不死也得难受好几天。
作为内阁次辅,许国自然是不怕他们,但和这些年轻的科道言官搞好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
许国起身,正了正衣冠,出去接待这些礼部给事中们。
“各位大人,这么晚了还亲自登门,有何贵干呀。”花厅内,许国看见坐在长椅上一脸郁郁的罗大纮,笑呵呵的说道。
“阁老,”一见许国出来,罗大纮几个赶紧起身见礼。
“属下们这么晚了还来叨扰阁老,实在是遇上了一件重大事,情非得已,特登阁老府上求教。”
“哦?”
许国看罗大纮满脸郑重的模样,也不经正了正身子,他虽是礼部尚书,但也只是个虚衔,并不实管礼部事宜,所以以往跟罗大纮也并没有什么交际。
却不知他这么般焦急的登府是谓何事。
“公廓,但说无妨。”
罗大纮从袖口里掏出一份本章,递给了许国。
“阁老,今天六科廊房属下们当差,这是司礼监傍晚送来的章奏,本来是要抄发做邸报的,但里面的内容,属下...属下...”
罗大纮一张圆脸涨的通红,语气无比愤愤。
章奏?许国接过本章,打开一看,不由目光一窒。
这是...这是首辅申时行自辩的奏疏,里面声称自己丝毫不知上次内阁上书册立太子之事,惟亲断亲裁,勿因小臣妨大典。
这不应该是皇帝与申阁老之间的私信吗?怎么会流转到六科廊房来,还要发行邸报,刊行天下。
皇上这是想干什么?
许国一颗玲珑心在肚子里转了又转,还是摸不清皇帝的心思。
但他知道,机会来了,倒阁的机会来了。
“阁老,现在全天下的人,都在让皇上早立太子,而申首相却还一味让陛下亲断亲裁,这置我等上书的群僚于何地。”
“嗳,公廓不可这么说,首相可能也有他自己的考虑吧。”
“申阁老这是在秽言媚君,站在全天下读书人的对立面。”
“公廓言重了。”
“不,阁老,”钟羽正这时站了出来,“立储之事,时行否定我等提议,让陛下亲断亲裁,这是想使己有拥立之功,为一己之私,纵社稷国本不顾,实乃壅蔽权奸。
请阁老为天下计,带我等共同弹劾这扰乱宗计之国贼,”
“请阁老为天下计!”罗大纮等人一齐向许国行了大礼。
......
这两天的申时行真正体验了什么叫做如坐针毡。
明明说好的是一封私信,怎么就会流传到了这群给事中的手里。
他现在一个人在书房里,低着头,背着手、不停踱着步子,有时床上躺躺,有时椅上坐坐,总躺不下、坐不到半刻钟时候,又爬起来,依旧在地下转着圈子。
“阁老,胡汝宁大人来了。”
胡汝宁是礼部都给事中,算是罗大纮等人的顶头上司。
一听胡科长到,申时行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
“快把他请进来。”
“参见阁老。”
“好了,汝宁,你快说,本章拿回来没有。”
胡汝宁容色郁郁,“阁老,属下有辱使命,本章...未能索回。”
“未能索回...”
听见这四个字,申时行如遭雷击,咕咚一声,往椅子上就坐下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罗大纮说本章已经做成了邸报,昨晚便已分发到各府,没有还收回来的道理,他还说...”
“不用说了,”申时行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汝宁你也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可是阁老,事情也不是就一定没有挽回的机会,只要我们...”胡汝宁肚子里憋着一个主意。
“好了,我知道了。”申时行摆摆手,打断了胡汝宁的话。
事情闹到这个份儿上,一切已经无法收拾,当他的那本自辩的本章流到六科廊时,就宣告了他首相生涯的完结。
他还能做什么?垂死挣扎罢了。
申时行明白胡汝宁最后那句是什么意思,他的确还有生路。那就是抛弃作为一个大臣的独立,彻底成为皇帝的臣党,为皇帝遮风挡雨,那么皇帝也会永保他的地位不失。
成为如张骢、严嵩这般的奸相还有权相。
但是,他能吗?
他终于明白那晚皇帝让他写的奏疏不是一个辩白书,而是一份投名状。
他还是小看了自己这个弟子了。
自万历十年以来,他忍辱负重,弥患补阙,独撑大局,以所谓和稀泥的办事原则不断缓解大臣与大臣,大臣与皇帝之间的关系,至今已到整整十年。
现在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耍了一辈子滑头的申时行,终于在一片暗流涌动之下翻了船。
万历十九年九月,在百官连番累牍的攻击下,申时行感觉自己再也无法支撑下去,正式向万历皇帝提出了自己的辞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