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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青衫初入九重城(5)郭来

    女子手腕翻转,将长剑又重新指向柳长街咽喉,与易先生抵在后颈的剑锋一前一后,两人将柳长街夹在了中间。两支寒光闪闪的长剑己是分进合击之势。柳长街进退不能,似乎已然不能动,也不敢动。

    似乎他只要动一动,便会有一柄长剑刺进他的身体里。可能是前面的那柄剑,又或者是身后的那柄剑。而无论哪一柄,都足以让他无法再直着走回到方才吃饭喝酒的那张八仙桌前面。

    又或者,刺入身体的,会是两柄长剑,一前一后的同时两柄长剑。

    此刻恰好门吏进来,女子见来人已自诧异,到易先去与女子两人再听到他说的话,说话的声音。易先生不由目光突然收缩。

    只因这个声音易先生太过熟悉,虽然很多年没用听到,虽然很多年之前也不是听到很多句话。但这个人的声音却已然是刻在了他的心底,刻在了他夜间的每一场恶梦里。

    却是在此时,他身前的柳长街的右手突然动了动。只是象清风一般轻轻动了动,身前女子手中本来指着他咽喉的剑柄就己经到了他的手里。接着他左手挥出,也如风一般,疾风一般拍向女子面门。

    女子正看着进来的门吏,见突然长剑失手,立时掌到眼前,大惊失色,急忙身形向后退开。但情急下却忘了身后已是墙壁,她身体倒退,呯的重重撞上了墙上的壁画,又被倒弹在地上。

    柳长街却已在手挥向女子时,便已经不再看向她。只见他右腕将长剑翻转,拧腰回身退出一步,转臂伸剑朝易先生咽喉刺去。

    柳长街这夺剑挥掌再退步回刺,一气呵成只在弹指间,出手极快,行云流水一般三个动作竟是像同时使出。

    若说刚才女子的剑刺出时如光如电,现在柳长街的剑则是轻快如风。

    光电虽急,尚且有迹可寻。而轻风来去时无影无形,却是连看都看不见。

    女子一撞在地,眼看着柳长街出手,看着方才还小瞧的这个逃跑的少年出手,此刻竟是像见了鬼一样,眼睛里面突然由长剑被夺去时的迷惘变成了恐惧。

    只因这一剑之迅,已经不是人力能达到的速度,柳长街出手的角度,也已经不是人类能使出的剑招。她也是用剑杀人,也是用的同一柄剑,同样的出手。所以只有她才体会得到柳长街这一剑是怎样的力量与速度,还有这种力量与速度带来的恐怖。

    易先生也是一惊,自己十三岁以剑成名。二十五岁时,以一人之力在大明湖畔战平七大剑派掌门,退隐江湖。两年后,再以“初一十五”的名号开堂口接单,二十余年间杀人无算。杀手杀人与平常江湖对决又是不同,不用再讲武德。该怎么杀就怎么来,杀人的人与被杀的人都一样。而经历的凶险又比之前多了数倍,但却似从未见过这么快的剑。

    眼见剑来如风,自己已然躲闪不及。他就不再躲,只见易先生咬咬牙,手臂暴伸。手中长剑也是如夹着雷霆霹雳般闪动着银芒,笔直向柳长街咽喉直刺过去。

    易先生用的是两败之招,少年剑虽无影,人却有形。他这一剑若是不能将少年逼退,拼着自己虽是身死,也要将长剑刺入少年咽喉。

    易二胡情急之下已不惜俱伤。

    又或者,他已不想躲。

    他不想在身后这个人面前又败一次。

    如风起云扬,弹指刹那!

    只听当的一声响,众人看过去,易先生已退开两步,面色苍白无血。这一声响,却是他手中长剑掉落在了地上。

    长剑依然很亮,而他右腕中间却有血,只渗出一点鲜血。

    三个月以后,大都城,丽冬院。有一位先生,一位身着一件不新不旧的蓝袍先生。

    大家都很喜欢他,无论快乐还是悲伤的人,都很喜欢他。

    因为他二胡拉得很好,可以让开心的人更开心,也可以让悲伤的人哭得出来。

    或许是因为他经过了太多的岁月,又或者是因为他见过太多的生死和鲜血。

    有别人的鲜血,也有他自己的鲜血。

    他才能将手中的二胡拉得透彻心扉。

    他人的心扉,自己的心扉。

    只这腕间的一点鲜血,已经让易先生在今后的岁月里,不需要再去拿剑。

    门吏在大门里看着,由风吹起衣衫,并没有再说话。

    此番二人只在眼前刹那间长剑生死相博,近不足三尺,几乎己是贴身而战。而用的却都是三尺长剑,剑尖伤人。

    比之方才与女子的相斗,收臂转腕剌杀,却是凶险了不止一两三四倍。

    易先生脸色苍白,不再理会柳长街,转过身去看着门吏。

    “是七年三个月零六天!”易先生看着门吏的双眼。

    门吏也看着他,看着他滴的血的手腕,又再看向他的双眼,“你本来可以更快一点。”

    “谢谢你!”易先生道,不再接着他的话,苍白的脸上却突然浮现出笑意。

    他笑了笑,仿佛突然也有风吹过。却不是窗外秋雨里的瑟雾秋风,而是三月里的春风。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春风。

    春吹在他脸上,他的脸忽然也变得很轻松。

    “谢谢你终于让我放下了手里的剑。”易先生又接着说道。

    “不客气。”门吏答道,却没有笑,眼睛里却突然有了一种淡淡的悲哀。

    一种对剑的悲哀,对用剑的人的悲哀,对江湖的悲哀。对“杀人者必死于人手,用剑者必亡于剑下。”这句话的悲哀。

    “但剑,从来都不是拿在手里。”门吏又对易先生说道。

    易先生听说,又再笑了笑,却不再说话。衣袖甩开,迈出大步,从他身侧穿过,走出店门。

    走进了门外雨的前方还是雨的秋雨里。

    “剑当然不是拿在手里,而应当是拿在心里。”或许旁人听不懂门吏说的话,但柳长街懂,女子也懂。

    这样的道理,本来应该很多人都懂,但却又有很多人不懂。只因太多的东西,人们通常只是吃在嘴里,拿在手里,看在眼里,却很少真正放在心里。

    “十五”站在壁画下,呆呆的看着柳长街,却不曾想到这一次竟是这样的结局。她又再看了一眼门吏,也迈步穿过柳长街和郭来身边,穿入门外黑色的风雨里。

    “我姓戚。”在经过柳长街身边时,她轻轻说了句。

    “戚十五…!”柳长街又回到了自己喝酒的桌前。只是现在桌面上多了一柄剑。除了自己的剑,又多了一柄剑,戚十五的那柄长剑。

    门吏看向一时间鸦雀无声的几张八仙桌。“刚才走出去那二位,他们结帐了没有?”他转头看向柜台里面的店小二,突然大声问道。

    “这二位却甚是阔绰,订下两间上房,已先付了两天房钱,只住了一晚!”小二见问,笑嘻嘻的回答,“咱们却是多赚了一晩的房钱。”

    “七年前他是输给了你?”看着走到桌前的门吏,柳长街问道。

    只见他约三十一二岁,灰色长衫微湿。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俊秀而轮廓分明的脸,下巴上留着半寸长的短须,唇上也留着两片小小的胡子。用一双深邃却又常常会让人忘记了他的长相的眼睛正盯着柳长街的眼睛。

    “用了几招?”柳长街见他不答,又再接着问道。

    “两招。”门吏这次回答道。

    柳长街看着他。

    “拨剑一招,收剑一招。”门吏又接着说道。

    “可是你却只是用了一招。”灰衣人笑了起来。“我叫郭来。”

    “不一样。”柳长街说道。“我姓柳,柳长街。”

    “易二胡并不是败在我手里,当时无论是谁站在我的位置,都可以击败他。”

    “至少,在刚才是这样子。”柳长街笑道。

    “哦?”郭来疑惑地看着柳长街的眼睛。

    “因为你在他身后。”柳长街也看着郭来的眼睛,又接着说道。

    “因为你的出现,他杀气已堕。”他又说道。

    “哦?若是没有记错的话,你当时背对着他,却是从何而知他的杀气已堕?”郭来问。

    “因为我突然不冷了!”柳长街看着他。

    “突然不冷了?”郭来看着他。

    “吃饭有锅气,不洗脚有脚气,起床有下床气。而要杀人,就必须要有杀气。”柳长街接着说道。

    “而杀气,通常会让人觉得冷,被杀的人会感觉到这种彻骨的寒冷。这也是一种直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也是一种像野兽般在绝处求生的欲望与本能。”

    “在生死边缘,人会变得更加象野兽,虽然平时也常常有这种时候。”柳长街又说道。

    “常常变得像野兽?”郭来笑了笑。

    “一个人如果没有了气势,就已经输了一半!”柳长街也笑了笑。

    “还有一半呢?”郭来问。

    “我也不知道,只是随便说说,又或者输了一大半,总要有个说法,何必太认真。”柳长街又笑了笑。

    他真的不知道,输赢本来就如同流水,时与势都会将流水改变形状和急缓。不到眼前看见时,谁也不知道流水的形状。而不到那一刻,谁又能提前知晓胜与败!

    “所以我当时己没有办法感觉到他的杀气,所以我突然不冷了,所以他败了。”柳长街连续说了三个所以,像是连续在回答自己的三个问题。

    “又因为他当年败在了你手里,在心里对你仍有惧意恨意。所以,无论当时是谁站在我的位置,他心里提防着的只站在他身后的你。”

    “他其实是败在你的手里,再一次败在了你的手里。”柳长街说道。

    郭来没有再接下去,他也知道这是实话。虽然少年的剑的确很快,但若是平时,少年想要一剑击败易二胡,也是不能。

    一剑击败易二胡,非但少年不能,天下也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

    郭来却低头看了一眼柳长街的剑,“你练剑?”他问道。

    “没有练过。”柳长街答道。也看了看桌上的剑。两柄长剑,一柄是自己的,一柄是戚十五的,现在应该也已经算是他自己的。

    他很认真的说道。因为他的确没有练过剑,甚至于没有专门去练习过任何一种兵器。

    “那你为何要带着剑?”郭来又问,又再盯着他的双眼问道。

    “因为这是我的剑,我只是觉得带着比较舒服。

    毕竟行走江湖,总是要有点样子。”柳长街道。

    “你是官差?”这次问话的却是柳长街。

    “我是城门吏。”回答的是郭来。

    “城门吏也是官差?”柳长街又问道。

    “我是城门吏。”郭来又回答了一次。

    “哦?”柳长街奇怪的看着他,“城门吏不是官差吗?”

    “吏”比“差”要大一点。”郭来也看着他。

    “所以你过来当然不是为了找我喝酒?”柳长街终于明白了,于是又问道。

    “不是。”郭来回答得很干脆。他过来,本来就不是为了喝酒。

    “也不是为了找我付酒钱?”柳长街又问。

    “哦?”郭来看着他,很奇怪。

    “因为我已经付过了酒钱。”柳长街不由又再想起总是会付两次钱的张老实。

    “而且我之前还听说,这家客栈的老板好像是姓郭。”等到再次确定自己只是付过了一次钱后,柳长街又再说道。

    “你也姓郭。所以,你也不会特地跑进自己的店里帮人打架。”见郭来笑了笑,他又说道。

    自然,也没有人会在自己的店里打架,帮人打架更是不可能,打坏了东西都不好意思开口叫人赔偿。

    郭来又笑了笑,又再看向柳长街放在桌上的长剑。柳长街自己从两千多里外的湘西乡下,带过来的那口家传长剑。

    郭来眼神却微微露出了诧异之色。

    “你是今日最后一个入城,随我过来认尸。”他看了一眼桌旁也是站起来的朱五四,又抬起头来对柳长街道。

    说完他也不再理会柳长街,径自转身出店门,带着两个老军在秋风瑟雨里向着城门而去。

    注:1,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