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街在六月末自山上下来。辞了师父叔婶,一路经衡阳,长沙,渡洞庭湖,再入湖北,又经武昌,汉口,过淮南。夏去秋来,方才到了这临濠府地界,两千余里路程,非止一日。
这一路上晓行夜宿倒也还罢了。倒是元人虽一统天下已久,当权者治国方略,却依旧要一心以游牧为主。对之前战时损坏的城市乡镇不也去维持修护。几十年前的兵祸延续下来的破败,在柳长街一路所经之处,至今仍是赤地千里,丝毫也不见恢复得些生气。从永州到淮南,二千余里沿路下来,除了一些大的市镇依旧存在,平日路旁所遇到村落,大多是只剩残垣断壁,杂树乱生,人迹寥寥。偶尔或是见到村中有人,也都是面黄肌瘦衣不遮体,只是目光呆滞看着路过的行人远去。而官道延途,更多的往往是走上百里也无人烟。
柳长街原是不曾出过远门,见到沿路的人活着疾苦,自是不忍。一开始想要去帮忙,但一路上处处都是如此。走得越远,见到的越多,到最后才越发觉得自己除了叹息之外,却也别无他法。
而在岳阳,武汉这等大的市镇,虽是比所经过乡村要好一些,人们尚在各自做买卖,市井也比较繁荣。但却总是有元兵铁骑各处抢夺,见到好的东西,看上哪家姑娘,似乎只要能抢便去抢。若是遇上反抗,抽刀踏马便杀,丝毫不当是自家地方,反而如同敌国烧杀掠夺一般。
遇到这样的事,倒是让柳长街一路上动了几次手,元兵虽多,但几十年无战事,平日里都懒散惯了,欺负普通百姓自然如同平日里喝酒吃饭一般平常。却哪里敌得过柳长街的身手,随手打发过后就走。元兵见抢不到,也打不过,却也不敢再去追赶。
柳长街在路上自然少不得餐风露宿,忍饥挨饿。却好在所行都是官道,尚有船车通行,虽是不易,但还总是能等得到蹭船搭车。月余下来,等到得临濠府城,绕是自幼打磨得好筋骨,只这趟到了目的地,人已经是瘦了一圈。
而经这一路所见所闻,柳长街回想起自己所在的簸箕村,真已可算得上是世外桃源。
柳长街见小二自入厨房安排,把眼在店里转了一圈,店中七八张八仙桌都是坐着两三个人,只左侧靠近大门一桌单独坐着一个削瘦布衣男子。便走了过去,对男子道了声叨扰,解剑坐下。
酒食尚未端上来,柳长街也无其它事可做,不由打量同桌男子。见他三十来岁的年纪,身上穿着一件粗布衣服,衣服肩膀上与手肘之处都已用不同颜色的布料打了几块补丁。只见男子锁着双眉只盯着桌上的油灯发愣出神,柳长街打过了招呼,也只茫然回应了一声,却也没有抬头看过来。
看着眼前这位男子,柳长街不由又想起自己经过的这一路所见。
之前师父说的下山历练,在柳长街心里。村外的世界自然是天高海阔,精彩绝伦,自己学了十年功夫自然有用武之地,要去好好闯出一番繁华。
然后下得山这许久,发现世界很大,但也很无聊。这个把月只是见到劳碌奔波的百姓,市井小民。而江湖高手,却是一个也没见着。顺手打发了的几个元兵,却也只是多了些力气的把式,算不得武功。山下的高手,反而不如自己村中见的多。
只这一路,虽然是辛苦,也让他在见所未见中慢慢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这种选择是在村中家里无法做到的,即使是读再多的书,也只能是映在纸上的道理。
道理,通常都只是别人的故事而己。在自己经历过后再去细想,自然又是不同。
柳长街在这月余,虽只觉得自己的无力与渺小。在心里却似乎渐渐的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和自己应该去做的事情。只觉得应该尽力去帮一帮,但想到自己终究力量不足,却又似乎无从着手,不知道从何处去帮。而这些想法虽是有了一个影子,又终究捉摸不定。
片刻之后,小二从厨里端上了一盘饭,一盘羊肉,一盘蔬菜和一旋酒。摆在桌上,请柳长街自用,自己又去旁桌招呼。
柳长街独自吃了两杯酒,又过了片刻,看同桌男子仍是盯着桌上忽闪豆灯出神,便搭话道:“好大的雨!这位兄台,可也是为了这雨行走不得?”
那男子听到身旁有人问,不由一惊回过神来,直到此刻方才发觉身边已经有人坐了下来。抬头看了少年,又看了桌上的长剑一眼,忙答道:“小哥客气了,我正好是为这雨下个不停犯愁。坐着边上都没看到小哥。”
柳长街走这一路到临濠,虽已是又冷又饿,但自打过了淮南,却也是一路只身行走,如今也想找个人说话。见男子客气,想起自己反正左右无事,倒也还想多聊几句。
他就又笑着说道:“既是遇上了,不如同饮两杯。”转过头便喊小二,添了一付碗筷酒杯。
男子见下雨,本已心中烦闷,却又无可奈何。见柳长街热情,虽不十分在意,也就随柳长街之意,听得二胡声音,二人饮起酒来。
“雨虽大,终有停下的时候,却不知兄台为何发愁?”几杯边后,柳长街见男子仍是不时看向窗外的风雨,似乎终是不能放下心来喝酒,便问道。
“小哥不知,我出门几天都没能回去,之前算着家中老六这两天要出生了。”男子见问,看着柳长街说道。
“哦!这是好事。回家便是,下雨也是无妨地。”柳长街端起酒杯,与男子干了一杯,恭喜道。
“我是五十里地外村里一个庄稼人,这趟出来原是帮村中刘员外运粮食。因为下了几天的雨,粮食又不经得雨水,是以留在城里。”
“即便人可以回,有粮食在,拖着也是没办法离开。”男子接着说道。
“而且这几里算来,家中开的豆腐店大约也没了材料。”男子又说道。
“事情都碰在一起,却也是难为你了!”柳长街听他说完,也抬头看看窗外哗哗的雨幕,叹了口气。
我姓柳,叫柳长街,不知兄台怎么称呼?柳长街见确是无法解决,再说下去也是没有意义。又端起酒杯说道,便要转过话题。
男子见问,也举杯喝下,说道,“我姓朱,乡下人名字不讲究,叫朱五四”。
注:1,“朱五四”。他有个很有名的儿子。据说当年老朱家虽然自己有个豆腐店,但上下三代终究还是给地主放牛的贫农。虽然到第三代的时候除了放牛,还当过和尚造过反。
而造反通常有会两种结局,在后来看来,朱家的第三代“贫农”(应该算是无产了)似乎做对了选择。虽说大部分人去造反,结局都没得选,但老朱家这位应该是选了第二种结局。“先有了儿子才有老子”的那一种结局
记得以前看《三国演义》的序,似乎有过这么一句话,好像说的是先有曹丕称帝,才追了曹操的魏武。
这就是所谓的“先有儿子,才有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