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那时候啊,呃……沐白老喜欢盯着天看,一下课就跑走廊上站着……呃,也不知道在看啥……呃……”喝得微醺的男人摇晃着已然见底的酒杯,晃动的略显肥胖的身躯让人感觉随时会从椅子上滚下来。
还保持着清醒的几人目光随着之落到坐在边角位置清瘦的男人身上,后者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和歉意举杯示意,一饮而尽,却没打算接过话茬。其他人一起举杯,饮尽后目光转向它处。
悬挂在墙壁上,横跨半个餐厅的及其夸张的红色横幅上机械打印出的僵硬文字写着这个聚会的由来。
一次初中同学聚会。
六张桌子临时拼凑的餐桌上紧凑环坐着三十多个人,人们喝酒欢呼,脸上洋溢着笑容,热闹的餐桌上却处处洋溢着诡异的气氛。
这是个尴尬的年龄段。
都是刚大学毕业踏入社会没两年的懵懂少年,除了极少数幸运儿和天之骄子外,大部分人的生活工作都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阶段。自学院校延伸到社会的热情和天真尚未彻底磨灭,仅有的在学校的积累名为实践的工作经验没办法支撑起自己对现实的幻想。
尚无办法完全脱离家庭独自生活,工作于他们又像是湍急的河流上情急下随意砍到搭在河两岸的枯烂树干,每一步都走的颤颤巍巍。每一次抬头,梦想都变得更加不切实际,只余下迷茫和一个苍蝇般四处乱撞的人。
现在的他们没兴趣向别人陈述自己空水瓶般的人生,切实流逝的时间横贯在每一个人面前,说是同学聚会,每个人却都在重新介绍自己。
长久都未曾联系,记忆又随着时间远去,余下的只有彼此试探性的相互问候和礼节性的微笑。
席间每个人的言语都是恰到好处的完美,像是新兵比武,每一个动作都是对经典招式的完美复刻,不莽撞,不显得随意,只是枯燥且无意义。
所以只有喝酒,敬老师,敬同学,敬过往未来……敬了一圈还不够就只能像喝水那样埋头吨吨几杯下肚,等喝得微醺——至少在别人眼里像是喝醉的样子——才能打开话匣子,谈天说地。
吹牛或者放心的聊聊过去,毕竟没人会去计较一个喝醉酒的人记错了谁的绰号,弄混了谁谁谁的事迹……一来二去酒水反倒成了桌上的主食。
至于沐白……他不喝酒。
拿着盛着半个玻璃的橙汁,手一直晃荡。
突然有人提到自己他也不怎么在意,礼貌性的喝了手里的橙汁就算过去,然后给自己再到上等着谁又把视线落到自己这里……
同学聚会嘛,不就聊聊现在做什么工作,住哪里,婚配什么的不痛不痒的话题,更私密的话题是留给更私密的人或者地方的。
大部分时间都是怀念以前上学的时候。
聊聊影响深刻的事,特别的人……然后努力营造出“我们都记得也很怀念在学校的日子”的假像,或者真相。主角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过去有这么件事,现在还有人记得,然后说出来,大家附和一下表示确实有这么件事,就算完。
酒过三巡。
可能是因为正午确实不是什么喝酒的好时候,真喝得伶仃大醉的也就那么三五个,大部分人都只是喝的微醺便停下。晚上大家伙儿还得去唱歌,再者,都是成年人了,各自都有工作,按时上班才是自己的生活。
喝得大醉的几人被抬到宾馆休息醒酒,接下来这段空闲时间是留给各自一直在联系的小团体。
沐白把其他人落下的钱包手机交给不知道谁的老同学手里,一个人走出餐厅。想起那个喝醉的同学的话不由得抬头看着天空。
其实那个同学说错了,他老是抬头看,但并不是因为喜欢,相反他讨厌天空。
慵懒游动的白云,明亮刺眼的太阳,阴晴不定的月亮,零碎的星星……这些他从未见过,只能通过文字和绘本去想象。
他眼中的天空是暗红色血液与昏黄的不知名液体漂浮,以及盘踞大半个天空的碎肉和瘤块堆积成的丑陋怪物。那些遍布在怪物周身结痂、肉瘤仿佛野火烧尽后留下的可怖丑陋的山脉,无数血管密布的眼睛凸起,像是遍布全身的脓疮。疯狂舞动的触手似是陷入沼泽的人死前陷入混乱时挣扎的手,如疯魔的杀人犯癫狂的笑声……
小时候沐白从未与人提起他眼中混乱不堪的天空与那丑陋的妖怪。
因为他是一个好孩子。
好孩子知道太阳从那边升起,会知道那个方向就是东边。
好孩子画的画上面,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星星要画成点或者小十字,月亮是被挖掉一块的盘子……
好孩子不会蒙着头睡觉。
好孩子不会每天低着头待在教室里不敢出去。
好孩子也看不到天上泡在红色污水里的丑陋的妖怪,也不会拿这个吓唬小伙伴……
……
他想做个好孩子。
因为院长和小伙伴们都说好孩子不会被丢掉。
……
……
至于现在,沐白已经很少会看着天空发呆。
家——公司。两点一线的生活就是他的全部,每天跑来跑去都觉得时间不够。忙碌时甚至没法察觉到自己的生活到底有多无趣。哪来儿的时间抬头数星星……哦不,是数眼睛。
何况都多少年了,又不是刚知道太阳月亮那个年纪,现在低头看一眼表就大概知道太阳该在那个位置,看得见看不见的也没什么区别了。
只是看着那怪物时候厌恶总会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