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道缘没有因为方才之事而记恨,敖广心下微松。他是真的不愿看到自己这儿子招灾惹祸,平白添上一个敌人,更何况,这自称道缘的仙修眼看是道心圆融。虽不知为何有这般道心的仙修居然只是真身初成的境界,可法眼做不了假,不知何时便要结成道果,上天为仙的,他更是不愿与道缘结下仇怨。
此刻,见道缘欲与龙子讲法,敖广当即令敖甲施礼参拜。此时的敖甲面上虽仍不显,可心中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不情不愿地行了一礼。道缘端坐受了,并不回礼,却让老龙王心下大定。
受了这一礼,便是前尘诸事皆了结,不再追究的意思。
三人分别坐定,道缘眼望向龙子,说道:“如今这世间,讲因果的乃有三家,无非是道、佛、人。太子,您乃是真龙之身,天然近道,我便先从道家的因果讲起。”
“先生请讲。”敖甲挺背肃身,作垂听之姿。
“道家讲因果,乃是讲的天之因果。阴阳有分,四季如常,天地大道便蕴于其中。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者,天地之间一切变化皆有其因,又都藏于自然之内。故而,逢蚁蝼而知雨,见一叶而知秋,此皆天地间知因得果之事。能洞晓世间万物一切自然变迁,明晰了自然一切之理,便真正得见了大道,得成如太上道祖那般的境界。故而,道家修行,唯讲顺其自然,无戒而以天地为戒,无矩而以大道为矩,虽得见世间因果,却不轻易插手其中,若是变更其果,便是违逆了自然天道,便有劫难加身。”
“佛家讲因果,乃是讲的地之因果。地生万物,有兽有禽,吞食厮杀,整日不休。羊食草,虎食羊,虎死而归于地,残躯又养得茂草,此是自然循环之理。如人世之中,今生富贵而多恶行,来世贫困而受苦厄,一饮一啄皆有命定,此亦是天理循环。不过,前世之仇,今世得报,一果未平,一因又生,往复循环不休,直至魂魄消磨,永受此苦。故而,世尊宣扬佛法,乃为拔脱苦海,不求顺其自然,但求本心无惑,了结不可胜数之前世一切驳杂因果,禁欲苦行以还宿债,持斋食素而不造新因,待得肉身抛却复返循环,本心真灵涅槃而生,乃能得成佛果,离苦而得大自在。故而佛家讲因果,不欲人往复相杀,纵然报仇,未必解怨,却又有因果背负身上,后世又要偿还,难脱苦海,终究不过自我折磨罢了。”
“人间的因果,却是最简单的。所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者,便是此理。一饭之恩不忘,睚眦之仇必报,心有所欲,则必行之。若是凡人如此行事,还则罢了,人间自有法度,欠债者还钱,杀人者偿命,若法度公平,双方皆无怨,因果也能消解。可那妖精灵怪之属,若也循此道,人或不知,得罪于它,它便睚眦必报,伤人害命,美其名曰得偿因果。其实非是因果,而是纵欲之道,所求不过一时快意,身上却早已背负血煞。似这般讲因果者,大道难成,还有天劫加身,难逃灰飞烟灭之理。”
因果之事,因着这几年算卦解卦,他也算是比较了解了,所说并无半分夸大。所谓血煞,就是当时道缘举头三尺处出现的那一抹血光,也是背负因果的某一种表现形式,正如之前道缘为南云国五千余人改命,自己则几乎遭逢死劫一般。身负血煞之人,正气远离,邪气傍身,逢事则必有灾殃。通俗些说,运气很差,越不希望出现的事越容易出现,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事情发展一定是朝着更坏的方向,这是天地大道对于改易因果的反噬。但若是为救人而背负血煞,大道自会降下功德,消磨劫难,正如此前道缘所经;而若是因肆意行恶背负血煞,早晚会有天劫临头。
“那先生是说,我不该去找那哪吒的麻烦?”敖甲话语中仍有些不甘。
“不是不该,而是看太子是否愿意结下这段因果。”道缘言道,“若太子自去挑战,于你倒没什么,哪吒乃三坛海会大神,修为高深,自然不会杀伤于你,可毕竟太子是真龙,又是龙王殿下长子,这一笔难免会记在龙王殿下,甚至整个龙族头上。届时天庭震怒,要殿下交出太子受罚,殿下是交是否?即便太子自愿受罚,天上众仙又要如何看待龙族?于这等仙神而言,这因一旦种下,果就不是那么好解的了。”
“这……”敖甲扭头看向敖广,敖广也看着他,目光中半是慈爱,半是担忧。
有些话,父母说了千百遍,做儿女的也未必能懂,但无有牵扯的外人一说,儿女当即便能醒悟,敖甲此刻便是如此。他恍然大悟,向着道缘翻身拜倒,羞惭道:“若无先生指教,敖甲几成大错!曾对先生百般不敬,先生却能不计敖甲冲撞,出言点化,先生恩德,敖甲永记于心!”
“唉,不至如此。”道缘伸手扶起龙子,淡然笑道,“龙子久居深海,对于世间万物了解不深,方有此番疑惑。这世间之理,终不是枯坐可得,还得亲身去经去历啊。”
“既如此,先生可有意带我这劣子游历世间,为他讲述大道?”
敖甲还未开口,倒是一旁的敖广站起身来,直接按住敖甲便想让他叩首,语气里颇有些热切。
道缘听得这话,那种莫名熟悉的感觉让他都愣住了。
上次听见这种语气语调是什么时候来着?
对了,那还是在哪吒看出自己道心圆融,要与自己“探讨”大道的时候呢。
“殿下说笑了,道缘不过真身初成的修为,便是道心圆融,对于太子又有什么指教呢?”道缘笑着摇头,“况且,太子乃真龙之身,早晚能得道果,所欠缺的也不是修为,而是一些历练,这历练也是不能让旁人插手的。道缘谢殿下厚爱了。”
道缘并不是排斥收徒,而是真如他所说,没有什么能教给龙太子的。龙族修行之法不类仙妖,自肇基时便有不同,乃是洪荒时传下一门妙法,道缘对此毫无了解。他会的那些,一部分不适宜龙子修炼,另一部分在真龙眼中就真如戏法一般了,徒惹人笑,还不如一开始便回绝得干脆些。
听闻道缘拒绝,敖广眼中闪过一点失望之色。道心圆融之辈,这世间可真不多见,他所知的那些,哪一个不是高修大能、三界闻名的身份?这一位未来的成就必然不会低,他撺掇龙子拜师,其实也是想为龙子多留一条退路,未来一旦惹祸,还能有人出面作保。当真可怜天下父母心。
不过,龙王也是豁达之人,道缘拒绝之后,他也就真不提此事,转而道:“适才先生讲因果,我也心有所感,想起当年许多事来。若非是此前多曾作恶,如何能有哪吒一劫?法身一破,虽说失了万年道行,却也了却了背负的许多因果,身心轻松,不再担心坠入魔道了。”
这话并不作假,真以为东海那诸多宝贝都是凭空得来的?当年的龙王为珍宝所迷,明里暗里作下许多恶事,终有法身破碎之一劫,此后又有东海内乱,许多年不得安宁,正是当年作恶之果。但也因为此事,敖广终于迷途知返,近万年日益谦退,遍交三界好友,东海才又繁盛起来。
“殿下能作此想,便是堪破了因果之之理。”道缘真心赞叹。
两人又聊了些时辰,所讲多是天地奥妙,大道之理,道缘也请教了些洪荒之事。敖广虽生于洪荒后期,算是那时的小辈,但也曾见过古神大能,讲起他们那移山填海的本事时,道缘也是赞叹连连。
又聊了许久,宾主尽欢之际,敖广才出声道:“方才我那孩儿冲撞,还不曾问起道缘先生来意。先生来我东海,可有见教?”
“见教不敢当,之前与太子所言也非是虚假,来东海叨扰,其实本是为了观宝的。”
道缘一顿,自嘲似的笑了笑,又说道:“不瞒殿下,我虽然有所谓道心圆融的境界,其实不过纸上谈玄,绣花枕头一般。半年前曾撞上一妖物,那妖自称孤九道人,也是万年大妖的道行,我被他驭使法宝重伤,若非三坛海会大神巧经,我便要命丧他手。但这孤九奸猾,竟果断舍了法宝逃遁,想来此时还未被擒获。我惧他寻难于我,逃到东洲来。听闻东海多法宝,便想向殿下求观,看看这‘法宝’一物究竟何解,如何炼制,于法宝一物,我实在是见识浅薄啊。”
“哈哈,你……”
听得道缘说他是逃遁而来,敖甲当即便大笑出声,心说你也不过如此。可只瞬间,他便反应过来,脸上一时羞得通红。
适才他说什么?
纸上谈玄的修行,绣花枕头一般?
那被他轻易击败的自己又算什么?枕头里的麸糠吗?
眼见道缘与敖广都看过来,敖甲心思急转,转言道:“你……你不是有那件能放毫光的法宝吗?还说什么对法宝无了解,岂不是欺瞒之语?哈……哈哈……”
心思转得太急,以至于笑起来都有些尴尬。
他应当看不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