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的拇指,在黄狗儿的手腕上,顺便轻轻搓了一下,黄狗儿咧嘴惨叫。
黄狗儿连连惨叫,哭丧着说,“我带你去,别抓我了,我的手断了。”
徐先知道,黄狗儿的手,并没有断,只是很痛而已。
*****
申时,致富赌庄的大堂。
赌庄午时才开的门,这个时候是生意最清淡的时候,大堂里只有七八个赌客。
最靠里面的正中央有张桌子,桌子上摆了一盘整齐的银子,还有三盘整齐的铜钱。
桌子的前面,还摆着张很大的椅子。
薛大,人称薛老大,又称薛老虎,外号好像很多,很威风。
薛大此时正坐那张大椅子上,眼睛半张半闭。
薛大似乎在打瞌睡,实际上却盯着一个人。
这个人叫盛玉刚,大家都叫他小盛。
这个人年纪,大约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
也许这个范围大了些,因为这个人的脸,看上去像是二十几岁,只是须发凌乱,脸色发黑,面容憔悴,形体佝偻,如果说四十岁,也差不太多。
起码在混迹赌庄的赌徒们看来,这个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是他每天都来得特别早,输得却特别快。
但薛大却清楚地记得,关于这个人的一些数字。
前后八个月,共输了三百二十千。
其中,借了赌庄一百七十千,利滚利,还欠赌庄二百八十千。
赌庄借出去的铜钱,会根据赌客的身价,评估出一个范围。
一般不会超过三千钱,最多最多也就五千钱。
十千钱不还,砍手。
二十千钱不还,砍头。
这是薛老虎定下的规矩。
一般情况下,这个规矩执行得很好。
没有人可以像小盛一样,欠赌庄这么多钱不还,却仍然手脚完整,居然每天还能过来继续借,然后继续赌,然后继续输。
赌庄开了几年了,只有这个人,是个例外。
但是,薛大把帐记得这么清楚,并不是因为这个人输得多输得快,也不是因为他借得多,不用还。
而是因为上面有交代,赢下这个人所有的钱,而且这个人要借多少,就借多少。
作为赌庄的老板,薛大却不知道为什么,这并不奇怪,因为那不是他该知道的事。
薛大有专门的一个小箱子,装着小盛签字画押的借居,一张张的,很整齐。
因为薛大知道,总有一天,上面会派人来取走。
今天一开门,小盛就向赌庄借了一千钱。
一个时辰内,就输个精光了。
小盛只好低着头,灰溜溜地向大门外走去。
小盛猝不及防,被冲进来的几个人撞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盛想开口大骂,瞧见为首那人的脸,赶紧把到了嘴边的恶语,吞下了肚子。
小盛认识这人,是有个刀疤脸的孙五。
吃了徐先一脚的孙五。
孙五快步走到薛大旁边,在薛大的耳边低声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薛大的眼睛慢慢张大,脸上却没什么变化。
小盛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爬了起来,拍拍屁股往外走。
忽然门外又进来两人,差点又要撞上小盛。
小盛听见孙五喝道,“就是这小子!”
小盛回头一看,决定在大门边,站上一会儿。
小盛看见后面进来的那个人,衣服上有一些布丁,背着一把刀,一张弓,几支箭,一手还抓着个小孩的手。
小盛看见赌庄的老板薛老大,站了起来,薛老大的十几个手下,围了过来。
薛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徐先。
薛大当胸抱拳。
薛大说,“这位兄弟来我黑虎帮,不知有何贵干?”
*****
背着刀和弓,一般不是背着玩的。
背着玩的,一般是剑。
这个流行,应该有一千多年了。
有钱的年轻人,都喜欢拿着一把剑。
而且,多数年轻人都喜欢把剑,挂在腰上,不是背在背上。
而且,剑的把手,一般要挂一条黄穗子,再加一个玉坠子。
而且,剑的剑鞘,一般都是用上等的檀香木,然后在剑鞘上画龙画虎的,或者雕龙刻凤的。
既风流,又倜傥。
既人模,又狗样。
没有一把好看的剑,你怎么吹牛?你怎么把妹?
*****
徐先觉得,这个首领模样的人,虽然人多势众,但说话还算客气。
而且很气势,很江湖。
因为,徐先很快就看到了那些在桌子上摆得整整齐齐的银子和铜钱。
所以,客气,不客气,都一样。
徐先松开黄狗儿的手。
徐先很高兴。
徐先很高兴地在心里,组织着他的道理结构和描述顺序。
其实,徐先的道理,一般是说给自己听的。
徐先承认,自己跟自己讲道理,实在是一个很坏习惯,但是徐先每一次都跟自己讲得很过瘾。
薛大又说了一遍,“请问有何贵干?”
徐先微笑着说,“在下初到长安,我的钱袋,被你的人,误取了,还请归还。”
徐先的话里,包含了许多内容。
初到长安,说明我是外地人,好欺负。
误取了,说明你们不小心而已,你们个个都是遵纪守法的好人。
请归还,说明你们可以不用归还的。
薛大说,“竟然有这样的事,有证据吗?”
徐先说,“你的地盘,问一声,什么都知道了。”
薛大说,“这么说,就是没证据了,这可不大好办啊。”
其实任何一个老江湖,都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更何况黄狗儿就这眼前,问一句话便知。
不过薛大却不能问。
徐先说,“那好吧,我是来讲道理的。”
徐先又缓缓地说,“并且,一般我的道理,很简单,很好讲。”
很简单,而且很好讲的道理,只有一种。
十几个人虎视眈眈,年轻人起气定神闲。
如果随便进来一人,说是丢了钱,黑虎帮就双手奉上,何况这个人,还是一个外地人。
这种事情如果传出去了,那他薛老虎,那他的黑虎帮,还怎么在长安地面混。
薛大脸色,突然变得十分可怕。
薛大眼角的一块小肌肉,抽搐了一下。
薛大说,“没有真凭实据,便闯进我黑虎帮的堂口,坏我黑虎帮的名头,这位兄弟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徐先叹了一口气,说,“证据证据,什么时候,长安的江湖,居然浅到要讲证据了。”
我跟你讲道理,你却跟我讲证据。
那么,还是先讲讲道理吧。
这样最好。
*****
两只拳头从左右同时攻了上来,直取徐先的耳后。
徐先忽然后退半步,稍稍后仰,左手轻轻一拨,一托。
只听见清脆的骨骼爆裂的声音,那两只拳头在他面前一尺的地方,对击在一起,两个出手的帮众发出惨叫。
身后有人扑上来,徐先头也不回,一脚向后踹出,正中那人的肚子。
另一个帮众飞身踢向他的胸口,徐先矮下身,指关节敲在那人的膝盖侧。
其余五个帮众见状,拔出腰间的横短刀,砍了过来。
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衣衫上,裂开了长长的口子,互相对望了几眼,便呆站着不敢向前。
徐先想,还是这样,比较有说服力。
徐先自信地认为,砍人衣服的本事,天下无人能比。
徐先笑着说,“舞刀弄枪的,容易伤到人,万一不小心,会弄死几个人,运气不好,全都弄死也是有可能的,这么简单的事情,难道没人教你们吗?”
薛老大脸色铁青,双手微微发抖,他看不清这个年轻人是怎么拔刀的,如何砍出那五刀,又是怎么收刀的。
一切都太快了,薛大还没来得及决定,要不要亲自出手。
薛大注意到,这个年轻人脸上的神态,站立的姿势,都像他刚跨进门的时候一样,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
徐先慢慢走到桌子边,从怀里摸出一个袋子,把桌子上的银子和铜钱清理干净,提着袋子,然后再次经过薛大的身边,向大门外走去。
三步,这个距离,无论是一只苍蝇,还是一只水牛,薛老大都能一拳打死。
好吧,吹过头了。
苍蝇打得死,水牛打不死。
好吧,还是吹过头了。
苍蝇打不着,水牛打不死。
但是,无论是徐先的后脑,背心,还是腰眼,都是脆弱而致命的击打部位,现在就暴露在薛大的眼前。
只要薛大出拳,黑虎帮今天丢的面子,就算全都找回来了。
只要薛大出拳。
可是薛大的手,为什么还在微微发抖呢?
出门前,徐先停了一下。
徐先说,“对了,我的钱袋子呢?”
薛大黑着脸,比了一下手势。
一个帮众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个钱袋子,默默地递给徐先。
徐先说,“刚才,有人在这里打架,我劝大家别打了,再打下去会出人命的,所以我救了不少人的命,这点钱,就算是我的报酬。拿一点钱,换回了几个人的命,价钱很公道。”
徐先又说,“我这个人,还是很讲道理的。”
徐先又说,“不用谢了。”
*****
突然,徐先后退三步。
一个白衣服的男子,突然出现在大门口。
白衣服而已,两手空空,没有刀,也没有剑。
没有那种挂着黄穗子和玉坠子的剑。
这个白衣男子说,“你说的,很有道理,真的不用谢了。”
徐先看了这个人一眼。
徐先说,“这些钱,碰巧遇到我,而我的拳头,又碰巧比他们大一点点,所以我说的话,一般比较有道理。”
白衣男子笑道,“兄台是个妙人,说的话很有意思,在下河北魏超。”
徐先说,“在下兰州徐先。”
这个人,应该值得知道徐先的姓名。
魏超说,“如果我的拳头,比徐兄的拳头大一点,是不是我说的话,比徐兄的还有道理。”
徐先说,“本应如此。”
徐先说完,放下左手上的袋子。
一个拳头突然闪现在徐先的眼前。
徐先侧头,左手格挡。
魏超变拳为掌,向下削去。
徐先左手竖立,他手腕上绑袖口的麻绳,连同夹衫和外袍的袖子,像纸片碎裂。
徐先退三步。
魏超的第二拳,与第一拳一样,只不过力气大了一些。
徐先侧头,抓住魏超的手腕。
魏超借腰背之力,向前一按。
徐先再退三步,然后松开魏超的手腕。
魏超的第三拳,与前两拳一样,力气更大一些。
徐先左手横拨。
徐先距离院墙还剩一步,四尺。
他不能再退,再退就是势穷。
魏超收手。
徐先不用回头,也知道整面院墙,都在轻微地抖动,墙上的有些白灰稀稀落下,留下一个手掌大的凹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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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超说,“我没有出全力。”
徐先说,“我知道。”
魏超说,“我怕有可能收不住。”
徐先说,“我也知道。”
魏超说,“你只用左手。”
徐先说,“你只用右手。”
魏超说,“我觉得,你的拳头也许比我要大一点。”
徐先说,“也许。”
魏超说,“所以这些钱,你可以拿走。”
徐先说,“我想是这样的。”
魏超说,“你刚发了笔财,不请我喝酒?”
徐先说,“我的鞋子被你弄断了一只,一边的袖子也破了。”
魏超说,“那我赔你鞋子和衣服,你请我喝酒。”
徐先说,“我刚从外地来。”
魏超说,“那我赔你鞋子和衣服,再请你喝酒。”
徐先说,“我们没那么熟。”
魏超说,“喝了酒就熟了。”
徐先说,“我没空。”
魏超说,“那有空再喝。”
徐先说,“有空再说。”
魏超说,“再会。”
徐先点了点头,提起袋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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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超看了一眼小盛,小盛赶紧低下头,跟着走了出去。
魏超一边走,一边想,走到里面的小厅,四下无人敢跟随,只有薛大低着头离他三步。
魏超对薛大说,“你把今天的情况如实上报吧,这个人不是你们能对付的。”
薛大点头称是。
魏超话,“先不要惊动金吾卫。”
薛大点头称是。
魏超沉吟道,“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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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先走在路上,不仅感叹,三拳,这个魏超的呼吸,只快了三分,这关内的江湖,真这么深不可测吗?
一会儿浅,一会儿深,真麻烦。
老赵不是说,杨玄感造反时死一批,瓦岗寨造反时又死一批,就剩那几个人了,但是这个魏超,又从哪里冒出来的。
不过这次收获不少,长安的人,都是傻子么,没事把银子铜钱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