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六年,五月初八,晴,东风,午时一刻。
一身臭味的徐先,走进了一座巨大的城市。
一个人,一张弓,一把刀,六支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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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先要做的事情,比较急迫的有三件,比较不急迫的有一件。
第一,是拿银子换一些铜钱,徐先没铜钱用了。
第二,是给弓上一下漆,再买三五条弦,徐先的弦用完了。
第三,是把几条生皮毛卖了,徐先身上的臭味,一半与这些生皮毛有关。
第四,是找间客栈或澡堂,洗个澡。
幸好这些事情在西市和附近的居坊,都可以很快解决。
完成三件急迫的事情后,徐先感叹,长安什么都有,就是什么都太贵。
看来,还是要发笔横财才行。
而且,一笔还不够。
几笔都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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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不想发财,上至尊贵的皇帝陛下,下至小扒手黄狗儿,都在想怎么发财。
但是和皇帝比起来,黄狗儿的理想要小一些。黄狗儿发财的愿望,就是解决今天的肚子问题。
虽然黄狗儿很瘦,但他的嘴巴很能吃,肚子也很能装,别人一钱五个蒸饼能吃饱,他要加倍。
所以黄狗儿的发财梦,只要三个铜钱以上,就可以实现了。
黄狗儿还有个更小的手下,叫小老鼠。
黄狗儿的名字,如果拆成黄和狗儿,那么黄狗儿这个人,至少还有姓有名。
黄狗儿的名字,如果指的是黄皮的狗儿,那黄狗儿整个人生,就立刻降低了两个档次。
降低到了和小老鼠一个档次。
连姓和名都没有。
黄狗儿要吃饱一顿,需要十个蒸饼,小老鼠要吃饱一顿,需要五个蒸饼。
加起来,一共需要三枚铜钱。
三枚铜钱的梦想,具体而遥远。
扒手,是一门没有什么前途的事业。
一般说来,有两种人是不能摸的。
穿靴的不摸。
带刀的不摸。
有人说,肚子空空的时候,人的本事就会变大。
这句话,显然是正确的。
因为饿死的威胁,能将人的潜能,发挥到了极致。
黄狗儿的本事,就是饿出来的。
又有人说,肚子空空的时候,人的胆子就会变大。
这句话,显然也是正确的。
因为肚子里空出来的地方,总是需要一些东西去填充。
而胆子,正好填上这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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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先进了柜坊,换了二两银子,又很快出来。
黄狗儿看到徐先的时候,也看到了自己面临的巨大难题。
不仅带刀,而且带弓箭,应该不好惹。
浑身发臭,那肯定是很难惹了。
按照黄狗儿的规矩和经验,这样的人,是不应该去惹的。
如果惹了,需要打点的钱就多。
但是,黄狗儿在徐先的身上,听到银子和铜钱互相撞击的声音。
这声音轻不可闻,却美妙悦耳。
银子和银子碰一起,比较低沉。
铜钱和铜钱碰一起,比较清脆。
一样的美妙,一样的悦耳。
这么肥的一只羊,在长安的坊间街头,也是不多见的。
就是不知道,子有没有曰过,狼一向很喜欢披着羊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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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狗儿跟在徐先后面,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
摸?还是不摸?
每隔一会儿,黄狗儿的肚子,发出雷鸣般的声音。
黄狗儿突然碰到了几个熟人。
黄狗儿点头哈腰地小跑过去。
黄狗儿说了几句话。
为首的人,神情高傲地点了点头。
黄狗儿很快又跑回徐先的后面,保持着六七个人的间隔。
黄狗儿一直在等下手的机会,直到徐先进入一家客栈。
黄狗儿很失望。
黄狗儿知道,今天没有机会了。
也许是这个年轻人太臭了,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他,希望他明天,不要那么臭了。
黄狗儿把躲在墙脚的小老鼠叫过来,他们小声说了几句话,就往回走。
坊市的门,过半个时辰就关闭了。
他们要再去坊市里找一找,还有没有别的机会,否则,他们又是一整天要饿肚子了。
不过,反正也都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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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先醒来时,天刚刚亮。
又过了一会儿,才响起坊市开门的昼鼓声。
徐先从包里,找出了一套好一点的旧衣服,放在床上。
昨天换下来的臭衣服,洗完了还没干,暂时挂在墙上。
衣服上面有两个破洞,好像睁着两只不规则的眼睛,在和徐先对视着。
看来,徐先还要找个时间,补一下衣服上的这两个破洞。
三百声的鼓声停下来的时候,在小小的客房内,赤身裸体的徐先,完成空手锻炼的第一轮。
徐先尽力保持身体,以各个角度的尽情舒展,姿态十分怪异。
接下来是第二轮锻炼,徐先以手作脚,倒立着,来回跳过胡凳,跳了四百下。
最后是第三轮,徐先闭着眼睛,腿、腰、背和肩,迅速地抖动着。
三轮锻炼,大概花费了半个时辰。
徐先擦了一遍身体,穿上衣服,背起刀和弓箭,精神抖擞地走出这个客房。
徐先今天还要去一下西市,把从兰州带来的羚羊角和麝香卖给药店。
昨天身上太臭了,不能去药店。
在药店里,徐先看着老郎中,慢吞吞的从两层莲叶中,取出羚羊角,仔细闻一闻,然后逆着窗外的太阳,看了许久,又慢吞吞地放下。
然后又取出麝香,闭上眼睛,闻了一下,又一下,然后看了又看。
最后老郎中说,“这几根羚羊角,是壮年的野羚羊,几块麝香,也是八年以上的大麝,的确是上品的生药。这样的好生药,老夫有几年没见了。今年的行市不错,这些,我总共给你五千三百钱。小兄弟今后如果还有这类药材,尽管送到我这里。”
虽然磨磨蹭蹭,虽然装腔作势,徐先还笑着答应了,然后走出药店的门。
五两银子,三百铜钱。
对西市的扒手们来说,一个身怀很多钱的外地人,就像一只行走中的烤全羊,一边冒着阵阵热气,一边散发阵阵肉香。
在阴暗的角落,一个个方案快速形成,又快速地被否决。
最后的决定,还是采用古老的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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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狗儿低着头,装作若无其事,他小心地,慢慢地靠近徐先。
既使是古老的伎俩,也需要娴熟的技术。
黄狗儿的技术,在西市是公认最好的。
但古老的伎俩,还是需要合适的机会。
黄狗儿跟了半条街了,却找不到机会。
再往前走,就出了西市了。
黄狗儿心里有些着急。
黄狗儿想,要不要制造一些混乱?
但制造混乱,往往是需要代价的,而金吾卫的价钱,可不低。
这时黄狗儿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免费的混乱,意外地降临了。
整条街上的人们,显然也都听到了,纷纷向两边避让。
徐先皱了皱眉头,这么拥挤的地方,居然有人可以扬鞭策马,一共是七匹,速度也不慢,难道不怕踩死人。
徐先没有回头,他慢慢往街边靠了过去。
人群开始混乱起来。
箩筐翻了,案板倒了,妇人的叫声,幼童的哭声。
原本热闹的街市顿时沸腾起来,如同在热油锅里,滴了几滴清水。
看来骑马的人,不仅不怕踩死人,似乎还喜欢看人群混乱的场面。
骑马的人,在哈哈地笑,在嘻嘻地笑。
人群慌乱中,有只手伸向徐先右侧挂着的钱袋。
徐先这时有三种选择。
切掉那只手,抓住那只手,或是躲开那只手。
但是徐先没有这么做。
因为徐先看见,一个纤细的背影被人群挤出,向街道中间倒去,而在半个呼吸后,正好有一对马蹄会落下。
落在这个纤细的身影上。
那只手,已经极快地摘下了徐先的钱袋。
徐先这时仍然有三种选择。
切掉那只手,抓住那只手,或是拿回钱袋。
但是徐先没有这么做。
因为徐先出手,扶住了那个背影。
徐先做了一件好事。
徐先已经很久没做好事了。
徐先已经忘了,他上次做好事,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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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的路边,黑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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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徐先才抓住那只手。
所有的这些事情,徐先都是用左手做的。
左手就够了。
徐先不是学天竺人,左右手各有用途。
右手吃饭,左手扣屁眼。
因为在任何时候,徐先的右手,都留着。
留着拔刀。
不过徐先抓住的那只手,却是空空的。
因为钱袋,已经被迅速地递给了小老鼠。
小老鼠的确像一只老鼠。
小老鼠接过沉甸甸的钱袋,一眨眼,就消失在无数的人腿或桌腿的中间。
黄狗儿龇牙咧嘴,手上传来的剧痛,吸着冷气,边挣扎边大叫。
黄狗儿叫,“快放手,你干什么,快给我放手!”
黄狗儿大叫的目的,一方面是很痛,另一方面,就是引来他的救兵。
果然救兵很快就来了。
“你,不要欺负小孩子,快放开他!”
四个大汉不怀好意地看着徐先。
为首的一个脸上有条显眼的刀疤,样子很凶恶,声音也很凶恶。
徐先静静地看着这四个人,仍然抓住那只瘦小的手碗,缓慢地加着力道。
徐先没有出声,说什么也没有用,徐先在等这个小偷,忍不住痛。
黄狗儿着哭腔叫了起来,“五哥快救我!”
黄狗儿对徐先说,“你,快放手!”
刀疤脸霸气十足地说,“活得不耐烦了你,竟敢在长安的地面撒野。”
刀疤脸一只手,向徐先的胸口探了过来。
围观的群众有不少认识,这个人称孙五的刀疤脸,于是他们看徐先的眼光,就有些可怜。
但是很快就变成吃惊了,因为他们看见孙五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胸口上多了半个浅浅的脚印。
接着他们更吃惊了,因为冲上去的另外三个人一眨眼也都倒在了地上。
不会打架的孙五,毕竟不是会打战的孙武。
但孙五也算是长安西市的有脸混混。
孙五捂着胸口站了起来。
孙五的办法,至少还有两个。
一是叫人,多叫几个弟兄,拿下。
二是叫官,叫上几个金吾卫,拿走。
几个人从地上爬起来。
孙五说,“你等着,我叫人砍死你。”
几个人说完,就跑了。
人群中,一个壮实的汉子突然走出。
汉子向徐先拱了拱手。
汉子说,“你和这些小喽罗纠缠,只是浪费时间,你不如去他们的堂口,一脚踢翻了,钱就回来了。”
徐先说,“哪家的堂口?”
汉子说,“他们自称黑虎帮。”
徐先说,“虎有黑色的吗?”
汉子说,“猫好像有黑色的。”
徐先说,“好踢吗?”
汉子说,“踢翻容易,但是站在后面的人,恐怕就惹不起了。”
徐先说,“远吗?”
汉子说,“不远,左拐右拐,左拐右拐,就到了。”
徐先说,“这么复杂。”
汉子说,“钱不多,就算了,就当喂狗了。”
徐先说,“钱不少。”
汉子说,“这个堂口,还开着一个赌馆。”
徐先说,“说不定,我还可以发笔财。”
汉子说,“那就要看运气了。”
徐先笑着说,“我运气一向都很好。”
汉子说,“这些人,不喜欢讲道理的。”
徐先说,“那是他们没遇到过,像我这种喜欢讲道理的人。”
汉子说,“在下姓莫。”
徐先说,“在下姓徐。”
汉子点了点头,说,“小心。”
徐先点了点头,说,“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