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出发!我们没有选择了!”声音很焦急,是那个名为塔利的男人在呼喊,“既然那个都域人证明了那边的世界真的存在,仪式的真实性已经无需怀疑。我们在等待什么呢,这个畸形病变的世界已经没有留恋的价值,只需要完成这个仪式,我们就能前往自由的王国啊!”
回廊里,人们保持着异样的沉默,哪怕是他的支持者都一样保持了克制,无声地簇拥在塔利身后,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们中少有身体完好的,畸形残破的身躯就跟烟花街边栽种的鎏金梅一般。希律无法想象到是怎样的生活把他们变成了这幅样子,但此刻这些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他们并非全部,另一群人也同样聚集在一起,一道明显的分界线在此产生,希律就站在这条线上,是这场辩论唯一的特等席观众。
“塔利,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是我的决定依然是终止整个计划。在他执行仪式的时候,我作为旁观者见证了整个过程。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希律在莫周围的人里发现了熟悉的面孔,大个子的麦克,小个子的缇尔都在里面,他们手上提着枪械,枪口对着地面。
而莫,在众人目光之下,将手指向了希律。
“他被分解了,从头到脚,没有一片逃过了龙的爪牙。”
分解?希律目光流转,回忆起自己在法术接近结束时听到的声音,带着怀疑等待莫接下来的说明。
“我问你,当一个人身上的每一寸血肉都被像零件一样肆意拆卸,那之后被重新组装起来的‘东西’还能是原来的人吗?没有了身体,只剩下了一个影子,这样的结果,是你可以接受的吗?我们‘荧’,不是那种把成员当作物品来看待的帮派啊!”
“与其追求这种非人的下场,我们完全可以回到自己的地盘,凭炼金术,凭我们自己的力量来让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啊!”
东西?这个卫星区的女人竟然把我叫成“东西”?
愤怒的火焰一闪而逝,希律强压下发火的冲动,逼着自己去思考莫的话语背后的含义。
她说的东西是真的吗?可是如果我的身体确实在之前的法术中被解构又重组,我为什么一丁点类似的感觉都没有?在法术结束的前夕,我确实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动静,但是那种东西...不是施术结束后都会经历的惑幻吗?
惑幻,按照“银钥”的理论,是施术者在施术阶段结束以后,从虚境带出的“涡流”。
嗯...我施法时她就在我旁边,如此想来她是缺乏法术领域常识的缘故,错把那些惑幻当成了真实?这倒是一种可能性比较高的说法。
除此之外,希律还听出了莫在话语中隐藏极深的恐惧,如果没有她在仪式结束后的“真情流露”,他甚至都不会往这方面联想。
她又在害怕什么?他们已经在这里放纵那些所谓的龙杀死了这么多人,事到如今却开始纠结起人能不能被当作物品?不过...类似的事情发生到自己身上时,产生不同的想法倒也合理。可是他们队伍里的那群畸形者不就是拿来试探的么?他们都没意见,反倒是莫这个首领选择了回头?
希律产生了一些猜测,不过当下作为一名“观众”,或者说是“证物”,他还是觉得不说为妙。
“呵...呵呵。是啊,你可以,你、你们,都可以。”近乎咬牙切齿,塔利的话回荡在整个走廊上,“然后,我们呢?”
“你们还能拥有完整的四肢,看得到色彩,听得到声音。哪怕是生活在卫星区里,你们尚未病变的身躯就决定了,你们...依然留有回到都域的希望。可是你觉得,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吗?”
“不...塔利,听着,我们不需要回到都域去,我们的可以卫星区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园,不需要依靠那些都域人,也不需要寻求帮派的庇护,我们可以生活在阳光下,拥有正常的食物和水源,哪怕是你们的身体,也可以找到治疗的方案。你也知道,我们已经成功了一半。而那个协议也不是一定要去遵守的,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决定...”
莫向前走去,双手试图搭上塔利的肩膀,安抚他的情绪。可是塔利向后退去,使莫的动作落了空。
“治疗,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塔利的声音突然平静了下来,仿佛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伍迪前两天死了,黑色的水从他的耳朵和鼻子里流了出来,蕾西怎么也洗不干净他用过的床单。他加入我们的时间是两个月前,那个时候他还能走路,做一些简单的活。”
“他经常问我,我们的炼金术是否真实存在,能不能治好他的病,我每次都回答他,是真的,它能改变我们的生活,能改变我们每一个人的处境。”
“可事实你也知道,炼金术能做到的事情很有限,我们能制作出干净的食物和水,但是更复杂的药品却无能为力。伍迪很快也意识到,在我们这里他的身体情况不可能得到什么改善了。”
“不过他也没有抱怨什么,每天依然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直到前两天为止。”
“他告诉我,自从来到这里后,他一直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每天好像生活在云端。他问我天堂是不是也在云端,我不知道。但现在想想,那不过是黑辐病转入最后阶段的征兆罢了。”
“而最近,我也感觉我的身体正在越变越轻,每天能睡着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于是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对于我们来说,你描述的,能用炼金术得到的那番景象,是遥不可及的。在疾病的折磨下,我们寿命无多,虽然在死后总会有新血涌入,但未来的样子已经和我们无关了。”
其实还是可以治疗的,虽然不知道这“黑辐病”是个什么东西,但听描述来说,至少在都域里,这种畸形或者是器官的病变不是什么难治的病症,医疗保险可以完全涵盖这些疾病的治疗费用,当然,这是对市民来说的。希律心里想着,视角余光瞥向莫身边的人。
显然他们维持着完整的人样,这两群人之间有如此巨大差异的原因是什么呢?
考虑到环境对人的改变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可能的原因是支持塔利的那群畸变者都是已经在卫星区生存许久,甚至说是几代的劳工,而相对的,支持莫的人就是没在卫星区生存多久的人?那顺着这个思路再想下去,唯一的可能就是...
希律看向莫的眼神发生了变化,一个新的想法诞生了。
他们可能都跟自己同样有着市民的出身,却因为种种原因被迫成为了劳工?而在卫星区的环境中,在那种地方,本该体面而有教养的人被“下等人”所在的环境所折磨、扭曲,最终从我们市民的视野里消失,变成了这般丑陋而令人作呕的模样,永远也无法回到都域?
一种恶寒的感觉掠过了他的身体,比之隧道里的感受更为深刻。希律想起了治安官威胁自己的话语,它们似乎正中了自己的软肋,激起了希律的痛感。
“所以...这是我们的选择。疾病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会夺走我们的性命。黑辐病?荧血症?钙菌感染?几个月?几天?甚至只是几个小时。你在追求一种稳健的发展,但是我们已经等不起了,哪怕那一边是必然的死亡,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塔利把话说完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立于原地不动,但是他身后的人用行动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那些佝偻的人吃力地对着莫行使杂乱无章的礼节,东倒西歪的模样恐怕会让任何一个都域人忍俊不禁。而在行礼结束后,他们开始动身,墨玉色的叶片质量轻薄,即便是病变的肢体依然能履行将它覆上额头的职责,此刻是被每一个动身的人小心翼翼地护在掌心,视若珍宝。
“首领?”缇尔按捺不住,轻声出言。
“这就是你们的选择么,我...”莫看着眼前的人群,难掩悲伤的神色。她想把集会庇护的人群重新带回阳光之下,却发现面对近在咫尺的问题她无能为力。
“首领。”塔利双手合十,弯腰躬身。随后直起身子道,“这就是我们的选择。但是我们对你从来不曾有责怪的意思。我们始终感激你为卫星区带来的这片光亮,至少,让我们知道了人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最后,他也转身,加入了行进的人群,最终消失在视野中。
从另一方面来讲,也正是因为对正常的生活有了了解,所以对自身所处的现状感受到了进一步的绝望,于是选择了这种铤而走险的道路,试图改变自己么?希律孤立在人群之外,看着眼前的告别仪式,心中有所想法。
这个团体发生了分裂,但是没有发生混乱,那么我该怎么做才能脱身?虽然我现在被双方都忽视了,但之后不知道他们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情来,要是从此被绑定在卫星区...那是不能接受的。
“哈喽!大家好呀!让我看看,就目前的情况来说,你们只有一半的人愿意履行协议?”
突兀的声音进场,打破了现场的氛围。一个圆头圆脑的服务机器人进入了众人的视野,略显滑稽的身躯里传来男人的声音。
“呃,不好意思,我刚才说话的腔调有点不太看气氛。但是,让我们回到正题上。你们这样的做法,是不对的哦。仅仅一半的人数可没发给我们提供足够的样本,你要知道,把你们送进这里来可是花费了我们相当大的一笔代价。”
“我希望...你们的想法并不是违约。”
三句话,男人的声音从热到冷。
人群瞬间出现了骚动,持枪者紧张地握紧了自己的武器,却迷茫地发现自己不知该把武器对向何方。眼前的机器人看上去只是一个监视器和传声筒,声音的正主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
“你是监视者?”莫面对这个陌生的角色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冷静地询问道:“可实际上,我们签订的协议里,对于参与仪式者的数量有着自己的裁量权,你所谓的违约又从何谈起?”
“啊...嗯....你说那个啊?好像是这么回事,但是根据我们这边分析的要求...就是不够啊。所以只能麻烦你们再努力一下啦。”
“哦,这听起来似乎有点拿人命当儿戏的意思。但是吧,咱们都合作制备了这么多祭品了,再纠结这种事情就有点没意思了啊——欸你干嘛,为什么要抢我话筒——”
机器人出现了一瞬间的静默,但很快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不好意思,莫,我是‘鳞饲’。刚才那个人是...事故。嗯,事故。实际上,我们是想对你们的行动提出一些建议。”
与男人截然不同的声音和语调,‘荧’的众人神色有所缓和,这似乎是他们熟悉的声音。
“欲之扉对在场的诸位都是一个机会,通过仪式穿过这道门扉,每一个人的生命形式都将获得重塑。因为对重塑的顾虑,你们有部分人选择放弃,这可以理解。但是呢,根据我们这边的推测,重塑后的形态会和原身的身体状况存在一定的关联,所以我们建议除了主动参与仪式的那部分...弱势群体,你们最好也分出一部分相对健康的人一同参与。”
“门扉背后的虚境并非空无一物,毕竟那里是让所有法术赖以实现的空间。如果你们的目的是最终栖息在那边,那确实需要做好充足的准备。”希律决定插入两人之间的谈话,并顺着把话往下说。
“没有错,这正是我的出发点。我也理解由于重塑的不确定性而可能导致的负面结果,所以在后续的合作中我们会给出更为丰厚的条件,包括武器、药物的提供,以及法术的传授等等。这位是?”
女声中听不出情绪,希律的出现似乎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对她来说掀不起太多波澜。
一直被忽视,在“荧”眼中与实验素材无异的希律再一次回到众人的视野中。莫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体型的人,且厌且惧。
“他是第一个执行仪式,使用门扉的人。我不知道这个回来的他...变成了什么东西。本来就是想之后找你们帮忙处理掉的。”在希律出声之前,她首先说道。
“你好。”尽管又一次被称为东西,身份也从一开始的顾问降为实验素材再到待回收耗材,希律却不再想和莫做任何的计较。这一晚上,‘荧’不过是一个黑手套,真正做决定的,显然是眼前通过这个机器人发声的人——鳞饲。“我是前‘银钥’的学徒,如果我的知识没有过时,你应该是‘黄金’的‘饲’?”
“哦?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到同僚。呵呵,莫你不用紧张,他的情况我大概明白了,并不能算是危险的情况。之后我们会想办法,所以回到现在这场仪式的问题上,你是否愿意分出更多的人手参与仪式呢?”女声一如既往的不咸不淡。
“他...既然你这么说,好吧。但是关于这个仪式,我的想法依然是——”莫话说到一半,却出乎意料地被麦克打断了。
“首领,我们还是想加入仪式!”麦克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狂热的神色染上了他的面庞。放眼望去,同样反应的人不在少数。“我们觉得...这是一场光荣的进化!”
“自从我们得到了炼金术的分享,我们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一次,这个仪式,也一样是炼金术。您所说的分解、重组,确实危险,但机遇也同样存在!如果我们能在那边立下桥头堡,那么毫无疑问能为我们后续的活动提供优势。”
“更何况,这人好好的站在这里不是么,再不济,我们总有选择的机会吧。”麦克遍布粗大骨节的手指向了希律,众人眼中的“生还者”。
言辞真切,麦克的话语打动了不少人,他们跃跃欲试,仿佛是炼金术最虔诚的信徒,不惜以身试险,也要验证最终的结果。
“莫,欲之扉这个仪式对于每一个参与者来说确实是一种机遇,我从来不曾欺骗过你,一如我们这几年的合作。”女声适时地响起,催促着‘荧’的首领做出决定。
“机遇...这样的机遇,这样的代价,这真的是我们‘荧’可以承受的吗?我又怎么能知道,在欲之扉被分解又重组过后的你们,在另一边依然会认同自己作为人的身份?而留在现实的我们,回去后又该如何交代在这里发生的一切?要是人心就这么散了,我们又该怎么在卫星区恶劣的环境里立足?”
一连串的疑问由莫提出,让奋奋欲试者的热情稍有冷却。
但是缇尔的一句话重新引爆了气氛。
“可是有一些代价是必须付出的啊!仅仅是执着于在卫星区“生活”,不去争抢那些未被探索的领域,那么我们永远也没办法做到反抗都域的暴政啊!”
“反抗...都域么,很有野心的想法。”女声第一次带上了笑意,“总之在现实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这是来自‘黄金’的保证。”
“...你们决心如此,那我...”莫的身体有些摇摇欲坠,抬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勉力支撑着不至于倒下,“我的坚持是错误的吗?希望...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这样的结果再好不过,这一次的协议,也算成功履行了。”服务机器人的运行提示灯一闪一闪,清冷的绿光里似乎隐藏着未定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