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小律还没回来吗?”
饭桌上的炖菜保持着温热的程度,咕嘟咕嘟地泛着气泡,肉和蔬菜已经被加热到软烂,只是应有的食客迟迟不见踪影。
希律的母亲站在落地窗边,外面的邻里人家没有几户还亮着灯,显然已经进入了睡眠时间。
“这个点还不回家。嗯...希律这小子交到女朋友了?”
“怎么可能?小律这么乖的孩子,哪怕是真的也会提前跟我们说一声啊?”
妇人没好气地白了自己的丈夫一眼,语气中还是止不住的担忧:“他白天说要去图书馆查资料,按理说这个点无论如何都应该回来了才对,不会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情吧,电话也打不通...”
“那怎么可能?这里可是逸神,还是都域!整个联邦除了那几个首都星,绝对找不到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希律的父亲高声反驳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回荡在客厅里。
“嘘!小声点,你这人怎么回事?小泺在睡觉啊,你女儿明天可是有期末考试的,打扰到人家休息怎么办?”
“哎呀,没事的,我跟你说。这小子八成是到了叛逆期,搞夜不归宿这种事情。我估计是因为要工作了有点不开心了,只能说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吃不得一点苦。想我年轻的时候...”男人终究是压低了声音,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起话来,跟妇人的埋怨声混在一起,却还是传进了缩在被窝里的希泺耳中。
老弟又一声不吭地不见了?希泺隐约记起三年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但后来...好像只是普通的离家出走?这次应该也差不多吧,调整人真是好麻烦,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
转念间,希泺开始头疼起明天的基础量子力学考试,带着为什么量子力学会被列为艺术志愿必修课的疑问进入了梦乡。
...
“叶子?”希律打量着手上的树叶,密集的脉络遍布了叶片全身,足以引起某些精神疾病患者的不适,叶肉是一种偏深的绿色,但半透明的质地给人以一种墨玉的感觉。
“是的。一会儿你需要把叶子覆盖在自己的额头上,同时闭上眼睛,这样你就不会被‘树’的光芒迷惑住,并可以完成我们需要你做的事情。”麦克的手上也拿着同样的事物,和他周围那群同伙一样。令希律感到惊奇的是,这些人里除了持械的成年男女,还聚集了很多连枪都无法拿起的畸形、残疾、幼儿、老人。
“你们到底想...需要我做什么?”
就在希律发话的那一刻,莫从人群中重新走出,之前她把希律带到烟花街的核心区边缘后,就把他留在原地,转头去处理组织里的其它事物了。这一次,这里的人似乎被提前下过了指令,除了麦克,没有人向希律搭话。
“这个东西,我需要你看一下。”
莫的手上捏着一个晶碟,算是联邦内广泛使用的一种信息容器,圆形的黑盒中间有一个万用槽,可以匹配不同类型的终端。
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希律把自己的终端插在了晶碟上,光子在他的瞳孔中汇聚。这是晶碟规定的若干传输方式中的一种,信息将以视觉图像的方式呈现在接收者的视网膜上,尽管效率与精度均低于脑波传输,接受者却能避免信息中蕴含的一些潜在风险。
而关于晶碟中的资料...
人影一闪而逝。
希律皱了皱眉,不知道这是晶碟中的影像还是现实中的重影,但很快被眼前的文字吸引了注意力。
去物质化。
希律瞳孔微缩。
这个词语对他来说只是略有耳闻,是理学部的一项课题,属于工学部的他并不了解其中细节,之所以会有映像是因为自己的导师曾经在闲聊时提起过,对这项课题的态度充满了不屑。
“我不明白他们反复提起这个课题是为了什么,这片星空之下有如此之多的问题亟待解决,他们却把精力投入到那些无聊的计算中去。”
不去讨论导师的评价是否客观,这项在学院中被提出的课题出现在了卫星区的人纠集而成的组织手中,本身就已经说明治安官所谓的“毒草”毫无疑问地参与了这次袭击,自己的运气在这种时候反倒是出人意料的好。
希律停止了无谓的感叹,目光游动,后续的文章接连显现出来。
没有引言,从开篇起就是繁复的算式层层堆叠,初开始希律还能理解并验证其中的逻辑链条,但随着过程的进行,他的理解速度逐渐跟不上文章中逻辑推进的速度,最终希律只能直接跳过了过程,来到了结论的部分。
算式戛然而止,代替出现的是一个不存在于希律认知中任何一种语言的符号,通过一个同构符,与它相连接的是一个与“简洁”、“优美”之类的概念背道而驰的庞杂集合,他理解的,或不能理解的概念在其中层层嵌套,让希律头一次在面对数学时产生了眩晕的感觉。
...这个计算结果是...一个结构?
希律不太能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因为之后就没有内容了,他看不到任何其他的说明。
这应该是一篇半成品的数学论文,但为什么标题是去物质化?使用抽象的数学概念描述现实么?但是这跟法术的联系又在哪里?“荧”拿着这种资料又有什么用处?这群没有受过的教育的下等人怎么会用到这种东西?
想不明白,即使希律在脑中重新过了一遍在“银钥”中收获的知识,也还是没能理出头绪,在此刻,自己这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市民和那些无暇眺望天空的劳工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除非...换个思路。
这是一个凭借自己现有的知识无法理解的对象,那么就放弃文章所依循的路线,以结果作为起点,尝试一下它在现实中会造成什么影响。这是自己在工学部学到的在难解问题上的常用伎俩,在这里使用倒也合适。
等等...是巧合么?这个结论最表层的部分,如果我的理解没有出错,将更深层的东西当作黑盒处理,确实能应用在法术上...
关闭了终端,希律重新看向莫:“女士,你给我的资料我已经看完了,请问你对里面的东西有什么疑问?”
“你看完了?”莫看起来不太相信希律的速度,“不会只是随便扫了两眼?”
“这是一篇格式不怎么规范的论文,但是想完全理解其中的内容也不是这么一点时间就能完成的。”希律保持镇定,继续努力保持权威形象,“不过我还是可以告诉你,里面的内容置信度是够的,因为文章最后的结构可以在现实中,在一定程度上做到复现,如果你能让我用一些简单的法术做个实验的话。”
“你觉得这可能吗?法术是多么危险的东西你以为我会不知道?我不可能任由你做出不受我控制的事情。”莫的否定不加犹豫。
沉默。
“那么这样吧”莫再度开口道,“我现在教给你我们的一些炼金术,然后你必须从中...”
“莫!不用去纠结这个都域人有没有撒谎,直接让他按照协议上的内容去做,只要成功了不就可以证明那个仪式是安全的吗?”
“不用你提醒,塔利。”
莫回身看向唐突出声的人,那是一个消瘦的青年,皮肤黝黑,像是被浓烟熏过,相比之下他的牙齿就白得有些过分。他的衣服下摆上烧蚀有许多破洞,让本就单薄的衣衫显得愈发廉价,此刻随着他的声音起伏着,似乎能看到粉尘从上面抖落。
“不需要我提醒?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跟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都域人在这里浪费时间?甚至还想打破‘规矩’把炼金术交给他?你觉得这里封锁的状态能持续多久?掌握一个炼金术又要多久?说到底仪式的安全性根本无须怀疑,这么多次了我们有被骗过吗?”
塔利的情绪有点激动,问句如连珠炮一般弹出,人群中有不少人也在频频点头,认同他的话语。
“这个仪式的效果让我不得不谨慎,塔利。”莫的声音还是像之前一样柔和,“另外,我不想有无谓的牺牲。至少不能让人死得毫无价值,这才是炼金术士的规矩。”
炼金术士四个字似乎存在着一种魔力,让现场包括塔利在内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莫控制住场面后,再次看向了希律,这时希律才注意到她的瞳色是跟她的铜扣一样的暗金色。
“小家伙,每一个人都要对自己说出的话负责。但是塔利也有他的道理,我们确实没多少时间了,所以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对自己的判断有几分自信?”
仪式,他们关心的点只有一个,就是他们所谓的“仪式”的可靠性,而这一点是跟莫刚才给我的论文有直接关联的?他们有目的性地杀死了很多人,并且最后在那道光的外围聚集,想要做的事情是...
希律预感到这个仪式并不安全,但身为俘虏的自己无法逃脱成为试错者的命运。
除非能在仪式的过程中动到手脚,或是有什么转机。
“如果你执意要直接进行你们的仪式的话,我似乎也没有选择。没有问题,让我试试吧。我对你们的仪式开始感兴趣了,说实话并不介意以身犯险。”
希律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谎话,另一方面又想起了自己身上还背着的任务,随口问道。
“另外,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你们这个仪式的发明者,有机会的话我想和他交流一下,如果之后我还活着的话。”
“那你就跟我来吧。”莫对希律的后面的话置若罔闻,直接牵起他的手,“闭上眼睛,在接下来的过程中,我会让你保持在我身边,我要亲自观察你。”
没套出话,看起来我不太能胜任线人这样的工作...算了,她是让我避免直视那道光吗?还是说现场有我不该看到的东西?
带着疑问,希律依言照做。
莫的手指干燥粗糙,希律甚至能感受到上面开裂的缝隙,摩擦间让他感到些许不快,想起了白天在图书馆被团团围住的糟糕经历。
“把那片树叶盖在你的额头上。”当二人止步时,希律耳边响起莫的声音,“然后想象你刚才在晶碟里看到的那个符号,集中注意力。”
那个符号...
即使闭上了眼睛,希律依然在一片莫名的视界里。
线条在这里交织,汇集。
又忽地延展,化为曲面充斥着这里的一切。
希律已经不需要去听莫的话了。
在叶片覆上额头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明白了“荧”在这里要做的事情。
那符号是一个口子。
...
“他们全走光了?”
莱恩难以置信地看着厕所外面的景象,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一路延伸到视线尽头,再无一个人影。
“那可太好了,看样子今晚要结束了。”李跟着出来后感叹了一下,“不知道他们集合去了哪里,不过居然没有人过来找他,估计是人缘不太好吧。这算是一个倒霉蛋,两个幸运儿?”
“那我们是不是在这里一直待到夜晚过去就好了?”莱恩松了一口气,把缴来的武器搁在了一边,自从跟着李朝核心区前进后,他的神经一直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此刻他的双眼一阵恍惚。
“按理说你的想法很对,一整个晚上,执法者无论如何都应该反应过来把这里的事处理了。但...来都来了,真的不继续摸进去看看他们要做什么事情吗?再或者说,万一他们只是临时性的集合,过一会儿就回来了呢?”
“我...”莱恩现在只觉得脑仁阵阵抽痛,好似要把自己的天灵盖给弹开,所有的情绪在此刻都达到了一个爆点,“我明天,呃,今天八点钟还有一个面试,就算从现在开始休息...也只能睡四个小时!面试完我还要去移民局申请居住证,办完证还要去税务局退补贴,然后还要...啊,我开始相信祖母说过的话了,离开自己土地的人注定会变得不幸!我真傻,真的...”
莱恩已经开始情绪崩溃,自怨自艾的话语如滚豆子一般倒出,而李看着他也没什么办法,毕竟自己没有什么安慰人的经验,只能庆幸那些人都走干净了。
只是情绪的洪水并非无穷无尽,外加有意识的宣泄之下,莱恩恢复的速度有些出乎李的预料。
“走吧,去那道光的源头看看。祖母说过,面对困难不能逃避。”莱恩声音有点哑,这是这个晚上的后遗症。
“啊?哦,不过我得想想,规划一下路线。这帮武装暴徒肯定跟那道光脱不了关系,那他们消失的理由很有可能就是在那里集合,假设是从核心区往外观察,那么隐蔽的路线是...”
李抱起莱恩搁在一边的武器,跟上了他的脚步,“等一下,莱恩,等一下,你那个方向不对,你要相信我这个老顾客的方向感...”
弯弯绕绕,两人穿梭在空无一人的游廊中,隔着很远李就听到了人声,毫无疑问就是这个晚上在烟花街中散布杀戮的团体。
“嘘...”,两人保持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只是看着人群。那里与李之前进去的核心区只有一墙之隔,因为是露天的回廊,两人长过教训,刻意低头不去看那已经需要抬头仰视的光芒。
“那里面是烟花树,是一株保护景观植物来着。”李揪着自己的头发小声说着,“那玩意...变成光了?他们做了什么?”
莱恩不说话,只是沉默着把手伸向李。
“干嘛?你不会是要这玩意吧?”李把手上的武器递了过去,“我不建议你直接动手啊,他们人多。”
“我只想拿着,这样比较安心。”
一阵风吹过,轻柔到没有人察觉,微小的波纹回荡,碰撞,直至远方。
...
静滞的集合,孤立的点,这里是...边缘?
我的这个是...视觉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人的视角,一直都是稍大于180度的状态,所以天生有了前方与后方之分。希律偶尔有想过,倘若人的眼球脱离了颅骨的束缚,在360度下的视角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不知道在这种状态下,方向是否还有意义。
思绪诞生的一刻便得到了回音。
没有意义,在不变的这里,方向没有意义。
。
我在中心。
。
无处不在。
。
封闭、结合、分配。
。
交换。
。
我是人。
你是。
一片黑暗,只有触觉尚在,一只手拉住了自己。
先是细细的嗡鸣,接着涓流变成了大河,咀嚼声响起,就在耳朵边上,就在肺叶里,就在肠道深处。
假。
“我可以睁眼了吗?”感受着脚下松软的泥土,希律吐了一口气,松开了莫的手。
“你...成功了吗?不,并没有,如果仪式的描述没有错,你应该已经...”莫说话的时候呼吸声有些急促。
第一次,希律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恐惧感。
“已经...到那边去了,对吗?”结合在刚才那种独特的视野下看到的东西,希律觉得这一次主动权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你们会做出这样大胆的尝试。但是...你们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希律稍作停顿,没等莫的回答便接着说道:
“唯象的来说,这个法术施术的过程就是冥想出那个符号,而受术者即是施术者自己,那片叶子...我估计是受术的一个触发条件。法术完成以后,受术者就获得了一个可以使用通道的身份。”
“至于通道的另一边是什么,我不确定,所以我没有选择过去。不过我猜你们的目的是集体走过这条通道吧,不然你们也不会带那么多累赘进来,除非是来这里度假。”
用肉身前往虚境,这个仪式真是相当地具备邪教风格,希律在一口气把话说完后,叹了一口气,想起“银钥”以前也收集过类似的法术。但结果往往是负面的,用作实验的素体最终都没能传回任何的反馈,最终“学者”们都被禁止了在这方面的尝试。
不过他们这个法术也有可取之处,我似乎在“边缘”滞留了一段时间,甚至可以保留主观意识?我退出结社的这几年,法术也一直在发展啊...
现在,希律的想法很简单。刚才那个叫塔利的男人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这个组织内部对待法术的态度本就存在分歧。所以只要自己给出的结论不是完全负面,他们中一部分人就有充足的理由去激进地试上一试。
而考虑到自己都域人的身份,希律甚至可以说得更加负面一点。
而另一边,莫总是对自己充满怀疑,管理风格也趋向保守,可见现在的她已经不相信这个法术了,这样一来冲突无法避免,如果能产生混乱,那就是我的脱身时机了。
似乎是消化完毕了希律提供的信息,莫的声音再次在希律耳边响起。
“不...不对劲,我看到的东西跟你看到的不一样!我们先回去,我需要...跟他们说清楚这件事。”莫终于做出了回应,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疲敝感,“现在...你可以睁开眼了。”
希律心中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