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坡虽然名字里有个“坡”字,实际上却是一座算不上小的山头,有三十丈高,而且因为地处城郊,人迹罕至,满山都被青翠的树木和荒草所占据。
从刑部出来一个时辰之后,牙犬小队来到了这里。
何无计一声令下,队员们就开始朝坡上搜寻。
“还搜什么呀!”
丁零一干活就开始抱怨,“那个库司明显是受不住打,随便编了个地方,好少挨两板子。这位胡大人也是好骗,审案跟过家家一样,这么明显的谎话居然也能唬到他,害得我们要来这荒山野岭赶兔子!
”不能这么说。”何无计一边认真地搜寻,一边说道,“我看这胡侍郎就很有两把刷子,应当是早就在卷宗里看出来问题所在,几句话就找出了头绪。”
“那也只能说明他是个好书吏,擅长整理文书。”丁零不满的叫道,“提审查案的脏活他就干不来,犯人这种摆在名面上的谎话居然也能信以为真。这里要真能挖出来什么赃物,我就跟他改姓胡,脑袋也可以砍下来给他当酒碗!曾似,你给我做证。”
曾似连连点头:“我加个注,我的腿也可以砍下来给他做一双人骨筷子。”
何无计突然停下来一摆手,示意众人噤声,面色严肃的跃身一跃,就落在了三丈外的一片草地上,看了一眼就打招手招呼众人过来。
有发现!众人立刻围拢过去。
这一处的山坡上长满青草,打眼一看满目都是郁郁葱葱,没什么出奇之处,但众人围到跟前,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何无计脚下有一块五尺见方的草地,比旁边青草的颜色要略微枯黄一些。
何无计蹲下身,在草地上抓了一把,抬起手来时,手心里躺着几块细小的土粒。
这些土粒的颜色发黑,还带着明显的潮气,何无计合掌一捏,土粒就被捏成了一整块。
这是地下深处的土,而且是刚刚被从地下挖出来不久,还带着深处的水汽!
何无计使了个眼色,牙犬队员们立刻散开,将这片有些异常的草地围了起来。
曾似走开两步,站到高坡上放哨;孟夜长和丁零各自掏出来一把铁铲,因为库司招供是将赃物埋在地下,牙犬队员从刑部出来时就在身上带了挖掘的工具,此时朝着这片草地开始下铲挖土;何无计则紧盯着两人的下铲处,防止他们因为只顾埋头干活了而错看了什么东西。
孟夜长当先一铲下去,紧接着就是全身一僵,将铲端起来给众人看。
只见铲上端起来的土并不是一整团,而是散成了许多小块,有些土块的边缘还十分锐利,明显是被人用锹、镐之类的工具挖过一遍,然后又埋了回去。
何无计点点头:“挖!”
两个人埋头持铲就开始往下挖土。
才挖了片刻,入土还不及一尺深,就听咚的一声闷响,铲子撞到了一个东西,听响动并不是土下的石头。
丁零骂了一声,丢了铲子,跳下去用手两下将土扒开,一个木箱子露出来。
箱子大约三尺见方,十分结实,丁宁敲了一下,铿锵作响,听起来是用上好的梨花木所制,寻常人家根本用不起。箱顶上沾了一些红土,雕刻着一把十分逼真的小斧头,斧下刻了一个“匠”字。
这是将作监的标记。
箱子并没有上锁,丁宁一把就抓住箱盖掀了开来,露出藏在箱里的东西。
里面整整齐齐的叠放着一幅铠甲。
铠甲成银灰色,前胸为一整块钢板制成,兜鍪则雕成了鱼鳞状,被阳光一照,整体反射着莹莹的亮光,而且上面没有任何的磨损和污渍,明显是刚刚打造出炉的崭新明光铠,还一次都没有用过。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脸色都难看起来。
“不应该呀。”丁零喃喃的自言自语,“我三年老捉刀人,怎么可能看错,那库司分明就是随口乱咬……”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曾似从山坡上下来安慰他,“胡零兄弟,出错是正常的,你也不用太过自责了。”
丁零瞪了他一眼:“你过来,我要做一双人骨筷子。”
何无计没有说话,但脸上表情显然也是吃了一惊。
他原本也很认可丁零的说法,认为胡侍郎文书功底了得,但实际破案的经验则有所欠缺,何无计一个老捉刀人,如何看不出库司是因为吃打不住而随口乱咬。
但眼下出现在这里的这口箱子,则证明了捉刀人们今天集体马失前蹄。
库司的供述竟然是真的!由此看来,铠甲还真的是内贼所为。
其他三人都不去看孟夜长。
这口箱子的出现,坐实了铠甲失踪正是将作监的监守自盗。这样的大案,牵连一定甚多,将作监一旦定罪,很可能全员都得领受惩罚,无非罪大罪小而已。
“把箱子拖出来,回去呈报。”何无计挥挥手说到。
当下丁零和曾似抢先跳下去,将箱子拖了出来,一人一边的抬着。
明光铠是用最好的工艺打造的,极其坚固的同时,重量也很轻,全幅铠甲不过三十余斤,加上箱子也才五十斤上下,丁零和真假虽然还没有淬体,但两人抬这个箱子还是轻轻松松。
孟夜长心事重重的走在最后面,也没有人催他。
下得山来,入了城门,又走了半晌,孟夜长忽然停住脚步:“头儿,能绕一段路吗?”
何无计点点头,没有问他要绕到哪条路,丁零和曾似也没有开口,牙犬小队就调转方向,在城里七弯八拐一番,到了牢狱司门口。
其他几个人在外面守着箱子,孟夜长径直进了大牢。
又给牢子塞了几文铜钱。有了上次杨百步的招呼,牢子连连摆手不肯收,孟夜长强行将钱塞进了他手里。
孟老嗨正和狱友们呆在劳里,或躺或坐,个个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跟雕像一样,全然不像上次还有心情打牌的样子。
看到孟夜长突然出现在大牢中,孟老嗨吃了一惊,这才像是突然活过来一样,趴到牢门边咧嘴笑了笑,随即又摆出一副嫌弃的神情:“你不去查案,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孟夜长想了想,决定还是如实相告:“老孟,甲仗库库司已经招供了,正是他们偷了铠甲……”
“不可能!”孟老嗨想也不想,一脸的理所当然,“郑库司我也认识,一个胆子奇小的老好人,连猫也怕,甲仗库里跑老鼠,宁可让库吏们亲自去抓,也不肯养只猫。这样的人,哪里会有胆子偷东西,更何况还是偷铠甲这样的凶器。”
“或许是财帛动人心……”孟夜长说道。
“此人家境殷实。”孟老嗨接道,“他父母原本是商人,过世之后给他留下了一笔家财,虽然不多,但怎么也不至于为了钱财而薄命。”
“嗯……”孟老嗨的话让孟夜长原本压抑的精神昂扬了一些,沉吟着问道,“也有可能是其它主谋拿他的至亲威胁……”
“前年京中瘟疫泛滥,他老婆孩子全部死了。”孟老嗨摆了摆手,“现在孤身一人,人没了指望,又不愁吃喝,谁能威胁他?”
孟夜长默然无语,老孟提供的信息非常有用,让孟夜长隐隐觉得铠甲案中藏了什么不得了的隐情。
片刻后,他吐了口气,起身道:“公务紧急,我要先走了。你放心,我会救你出去的。”
他这次过来,原本是想秘密的让孟老嗨做好越狱的准备,将作监的罪名已经因为挖出的箱子而坐实,多半会以谋反论处,这是第一等的大罪,牵涉其中的人最好的下场也是斩立决。
但听了孟老嗨的一番话,他觉得这案子似乎还有玄机。
“不着急啊!”孟老嗨在后面喊道,“这里有吃有喝有床,爷爷过得挺舒服,多住两天也不打紧。”
“老孟啊。”见孟夜长走了,旁边的犯人凑上来,“你孙子跟你说啥了?”
孟老嗨脸上的笑容一扫而空,警惕的盯着这个同僚兼狱友,咬牙切齿的说道:“你跟老子说,你有没有参与过盗铠甲?”
孟夜长从牢狱司里出来,向候在外面的牙犬队员们默然点了点头,一行人抬起箱子继续回刑部。
“夜长。”何无计脚下不停,“私情虽重,但国法更大。”
“是。”孟夜长应道。
“所以你如果要循私情,一定不要让我知道。”何无计依旧头也不回,“如果我知道了,定以国法为重。”
“是。”孟夜长再次应道,声音比刚才响亮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