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二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木然的走上前,等着孟夜长发问。
孟夜长清咳一声,开始询问。
“你以何为生?”
“小人跟家兄一样,也是种地的,在武陵县租了二十亩地做佃户。”
“老家在哪里?”
“在五百里外的凤县,七年前遭了大水,小人跟家兄一起到京城逃难,流落到此安家落户。”
“为什么以前没见过你,你兄长一死你就出现了?”
“小人跟家兄在逃难途中走散了,直到最近才打听到家兄的下落,本想上门认亲,没想到一来就听到了家兄的噩耗。”
这些都是卷宗里有记录的,飞熊队和三原县衙都盘问过王阿二的情况,童捕役听在耳里,只是撇了撇嘴。
接下来,孟夜长的问题就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偏离。
“你做佃户,一年能攒下多少钱?”
王阿二愣住了,似乎没想到公爷会问这种问题,想了一下才回答:“仅够吃喝而已,主家租子收得重,遇上灾年,还得借债度日。”
“除了种地,你还有其它进项吗?”
“……并无其它,耕种费时费力,小人无暇从事它业。”
“你身上带了多少钱?”
“这……小人只有一吊半铜钱,另有三钱碎银,大人如果需要,小人愿意孝敬……”
这下不只童捕役,牙犬队员也都诧异的望向孟夜长,公门中人索钱也讲究个圆融不留痕迹,像孟夜长这么粗暴直接,倒是少见。
“……谁要你的钱!”孟夜长也意识到气氛有些跑偏了,烦躁的打断王阿二,“你,在屋里走一圈!”
“……大人,如何走法?”
“平时怎么走就怎么走,来,走两步!”
众人都摸不着头脑,看着王阿二有些僵直的绕着屋内走了一圈。
“大人,走完了。”王阿二回到出发点之后,老老实实的汇报。
“嗯,还有。”孟夜长点点头,接着说道,“你坐到那把椅子上,坐随意一点。”
在捉刀人莫名其妙的眼神中,孟夜长又指挥王阿二贴着各处墙壁站定,摆出伸手抬足等等姿势,甚至还让他爬上床躺了一会儿。
“孟大人办得好案哪。”童捕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冷哼出声,“折腾苦主也是孟大人的办案风格吗?”
“捉刀人做事自有章法,哪是外人能懂得了的。”还没得孟夜长回答,丁零已经反击了回去。呛完童捕役后,丁零这才凑到孟夜长身旁悄悄的问他,“夜长,你折腾他干什么?”
孟夜长给他一个了然于胸的笑容,随即大声宣布:“案子已经办出结果来了。”随即一指王阿二,“你才是真正的凶手!”
众人一起转头,大惑不解的望着站在墙角的王阿二。
王阿二依然是那幅木木登登的神色,只是嘴里嚷道:“大人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切不要冤枉小人。”
何无计一个眼神,就和丁零移动了两步,一前一后的把门和窗户的位置堵住了。虽然不知道孟夜长为什么这么说,但对同伴的信任让他们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童捕役眼睛一亮,阴恻恻的向着王阿二说道:“孟大人定你的罪,定有原委,要知道,诬陷可是重罪。”
“原委自然是有的,童大人律条精熟,令人佩服。”孟夜长微笑回应。
三原县衙十分讨厌,自己屈死了一个无辜,看到别人也有类似的嫌疑就兴奋,希望能拉几个垫背的。
“王阿二,我问你。”孟夜长神色一整,“扶棺五百里回乡,车马、棺材、一路的花销,没几十两银子下不来,你既然没钱,为什么非要坚持起出王阿大归葬?”
王阿二呆在原地,答不上来。
“除非……”何无计目光炯炯的盯着王阿二,替他回答道,“你一早就知道棺材里的尸首没了脑袋,想借这个机会敲柳万全一笔!”
“柳万全是偷偷埋的人,你怎么会知道王阿大没了脑袋?除非是你亲手砍下来的!”童捕役并不傻,三原县衙只是作威作福惯了,懒得认真做事,寻常惯例就是看谁好欺负就一顿大刑,打得他自己认罪为止。此时听孟夜长从动机的角度一分析王阿二的行为,马上推出了结论,立即爆跳如雷,摘下腰间的刀就劈头盖脸的朝王阿二拍过去,按惯例先打一顿再说。
王阿二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躲一下,似乎被吓傻了。孟夜长伸手一挑,轻轻巧巧的就把童衙役的刀推在了一边,砍了个空。淬体之后,身体果然灵活了很多。
“慢点儿,童大人,这次别再把人犯打死了。”孟夜长笑道,“再说了,他并没有杀王阿大。”
童衙役原本被孟夜长的话刺得翻了个白眼,一听孟夜长这么说,顿时又愣住了:“你刚不还说他是凶手?”
孟夜长不答,转头又叫道:“李焖子,我也有话问你!”
李焖子正躲在墙边,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到公爷叫自己,顿时一个激灵,赶紧小心翼翼的上前应了一声。
“我看过你的供述,你在货郎投宿王阿大家的第二天清早,看到货郎离开是吗?”
“是的,小人绝不敢撒谎,那天早上小人起来开门,一推开门就看到货郎刚从王阿大屋里出来。”李焖子恭恭敬敬的回答。
“你看到货郎正脸了吗?”
李焖子想了一下:“没有,小人起来得早,天还没有全亮,并没有看到货郎的脸。”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就是货郎?”
“小人会认衣服呀。”李焖子陪笑道,“虽然天色朦胧,看不到脸,但看个衣服还是没问题的。”
“这就对了。”孟夜长点点头,“今天公爷告诉你,你那天看到的根本就不是货郎。”他伸手一指王阿二,“而是他穿着货郎的衣服。”
“王阿二?”童捕役本来以为已经弄清楚了案情,被孟夜长这一指又弄糊涂了。好奇心人人都有,童捕役原本对孟夜长埋着一肚子火,在求知欲的驱使下,又忍不住开口了,“他扮成货郎干什么?”
“不对。”孟夜长摇摇脑袋,“根本没有王阿二,他就是王阿大。”
众人的眼光再次齐刷刷的转向王阿二,黄老梆还疑惑的“啊”了一声,让孟夜长感觉十分良好。
只有王阿二还是老神在在的站着,动也不动一下,仿佛没听到孟夜长对自己的指控一般。
“我们都被这个人骗了,真相应该是这样的。”孟夜长接着说,“王阿大租种着几亩薄田,一直过得穷困潦倒,但也没什么好办法。直到有一天,一个路过的货郎上门,说想在他家借宿一宿,愿意付给他几文钱,王阿大家无余财,也不怕货郎是贼人,满口就答应了。”
“但是到了夜里,货郎无意间显露了行囊,携带的银钱叫王阿大看见了,这笔钱数量不知多寡,但对王阿大来说一定是笔巨财。王阿大虽然有老实之名,但老实人往往是没有办法才老实,有了办法,胆子也是可以大起来的。”
“当夜,王阿大的胆子就大了一回,他趁货郎睡着,突然下手将其杀死,并且将货郎的脑袋也割了下来,其间弄出的响动和亮光惊动了李焖子,但李焖子只顾着睡觉,没有过去查看……”
李焖子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你运气很好,捡回了一条命。”孟夜长朝着李焖子笑了一声。
“杀人斩首后,王阿大卷上了货郎的财物,把自己的细软也塞了进去,所以屋里会有翻动的痕迹,而李焖子看到货郎离开时,背上的褡裢也才大了许多。”
“随后,王阿大并没有马上逃跑,而是开始准备迷阵。他给无头尸首穿上了自己的衣服,自己则穿上了货郎的衣服。”孟夜长接着往下捋案情,“一直坐等到天亮,直到听到隔壁李焖子起床了,这才推门出去。”
“他就是要让李焖子看到他的背影,让李焖子以为离开的是货郎,好给他作人证。”孟夜长又朝尸首一指,示意众人观察,“诸位请看,这个所谓的王阿二,和尸首的体形都很干瘦,没几两肉,有几分相似之处,只要换了衣服,光线不明,又用后背对着人的话,确实很容易混淆。”
李焖子挠着头,看看尸首,又看看王阿二,说不出话来,不管是谁,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都是不好受的。
“事情到这里,所有的人证物证就都指向了一个事实。”孟夜长说得慷慨激昂,正是到了揭露真相的高潮时刻,“那就是借宿的货郎起了歹心,杀死了王阿大,然后逃离了此地。没人知道真正的王阿大还活得好好的,而且还成了货郎。”
“本来这场凶杀到这里已经完美了,但是,王阿大出走后不远,不知道为什么又后悔了,有可能是离开之后没有走远,发现柳万全偷偷的埋了货郎的尸首,于是王阿大又心生一计,编了一个孪生兄弟的身份,自称王阿二,回来试图再挣一笔。他了解柳万全,所以才能那么精准的报出五千两,正好将柳万全的家底榨干。没想到柳万全如此狠辣,舍命不舍财,宁可闹到公堂也不肯赔这笔钱,又被打脱了一层皮也死咬着不认罪,这才将事情闹到这一步……”
童捕役又瞪了孟夜长一眼,听出了他话里对三原县衙的嘲讽:“孟大人厉害,说得头头是道,严丝合缝——可这终究是你的猜测罢了,你有证据吗?”
“证据吗……”孟夜长拉长了声音,笑着说,“自然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