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终于动了,他从席上爬了起来,其他大臣们也跟着一起行动,群臣向太后一齐拜道:“诺。”
随后殿上的人哗啦啦的陆续离去,刘病已仍跪在地上,听着四周纷沓凌乱的脚步声,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上官虹本已离开榻席,在侍女的扶持下准备离去,一瞥眼看到殿中央仍规规矩矩跪着,神志有点儿恍惚的刘病已,紧接着发现霍光站在三丈开外,正默默的打量着那位年纪轻轻的继嗣者。
“阳武侯,免礼吧。”她只得重复了一遍,对于这样一个庶民出身,看上去给人有点儿憨傻印象的继嗣者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太后悦耳的声音犹如天籁,这回刘病已总算是听到了,他长长的嘘了口气,“谢太后!”
刘病已刚要从地上爬了起来,手肘上突然轻轻搭上一只手,作势虚扶。
刘病已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两鬓斑白、气质不俗的清癯老人,
刘病已脑子急转,辨认出此人的身份,随即一揖,紧张得喉咙亦在颤抖,“拜见大将军!”
霍光笑道:“阳武侯这是要折杀光了!”
刘病已听他声音中性温和,语气又颇为谦逊,心里不由得略微松了口气——
传闻中大司马大将军是个非常厉害的角色,他是武帝遗诏的辅佐大臣,是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的弟弟,是那个翻手立了昌邑王为帝,覆手废成庶民的霍光!
面对霍光,刘病已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既有敬意,更有惧意。
在年过五旬的霍光面前,他这个即将成为大汉继嗣者的阳武侯,反而显得有点卑微渺小了。
“阳武侯请!”霍光左手持玉笏,右手做出恭请的姿势。
刘病已不敢造次,还礼道:“霍将军先请!”
大汉元平元年7月,刘病已在入宫受封阳武侯的二个小时之后,到未央宫前殿受天子印玺,举行即位大典,袭天子尊号,成为皇汉历史上的第十位皇帝。
这件大事办得异常顺利,前后仅仅用了几个时辰。
事到如今,刘病已心里仍然存了很多很多的不敢置信——他手里捧着印绶,不敢置信眼前授印的皇太后如此年轻,可自己却要称呼她为祖母;
满朝文武百官都跪伏在阶下,面对自己口呼万岁,他端坐在皇帝的御座上,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呼唤是真实还是梦境;
刘病已身上穿着沉重的冕服上绣着十二文章,头顶冕冠垂下的十二旒珠在眼前晃动着,摇曳的珠光晃得他不敢置信自己真就成了当今的皇帝。
几个时辰之前,他仅仅是长安城内的一介平民,几个时辰之后,他一跃登上了最高的御座,成为了万民之主。
这样神奇的事,真的只有梦境中才能实现,他的心在疯狂的跳动,在震耳欲聋般的呼声中,滚烫的面颊被热辣辣的秋风吹拂着,恍惚感渐渐离去,他终于愿意相信自己经历的一切是真实可信的,他刘病已真的成为了大汉天子!
在前殿受玺即位时,霍光头戴九旒冕冠,穿了一身绣着山龙九章的玄纁衣裳,长长的蔽膝旁垂着长长的赤绶。
在这个庄重的场合,一身礼服下的霍光浑身散发着迫人的威慑力,令刘病已这个刚刚登上帝位的年轻人不敢直视他的锋芒。
从前殿下来后,刘病已就再也不敢心存对霍光和蔼可亲之类的念头了,他心目中那位雷厉风行、敢于废帝的大司马大将军形象和眼前这个垂暮老朽、毫不起眼的老头两者逐渐吻合在了一起。
“陛下,该起驾前往高庙了。”金城站在宣室殿的门外,长身玉立,态度虽然恭谨,可惜面上欠缺了些许表情。
身上的冕服太沉,刘病已有些不适应,从早上忙到现在,他刚刚得以缓上一口气。
皇帝的御膳在他想象当中应当是从未见识过的山珍海味,但刚才他吃的膳食虽然丰富,菜色却与他以前在太官见到的没太大区别。
“金二哥。”他望着金城嬉笑,脸上露出戏谑顽皮的神色,“你家兄弟几人?”
金城冷道:“大哥早夭,三弟亦亡,臣如今兄弟具无。有一从弟安上亦在宫中当值。”
刘弗陵未亡前曾经带金城他们几个人出宫微服私访长安城,那时侯刘病已他们曾经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刘病已一愣,随即想到刘弗陵果然是已经死了,而金建似乎也因为什么原因自杀死了。
相识的故人们陆续凋零,刘病已不由得黯然神伤,但是此刻的金城似乎全然不同于往日,神情淡漠,一脸生人勿近的冷峻神色,脸上就寒得像块冰。
刘病已有些恼他刻意冷淡的故作不识,不禁刁难发问:“哦?真不幸呢,你大哥竟然早夭。”
他原是讥讽金城不肯坦承以前的情分,从晨起到现在始终装得好像从不认识自己一样。
金城仍是毫无表情,“长兄死于先父之手,只因武帝甚为宠爱,兄长恃宠而骄,与宫人**,故而先父杀之!”
金城叙述得十分平静,倒是将刘病已骇愣住了,他根本没曾想金城当真有位大哥亡故,更不会想到是金日磾亲手杀了自己的长子。
“陛下,你该起驾了。”金城再次催促。
刘病已肃然起敬,投向金城的目光中已收起轻佻之意,“好吧……金二哥,我们这就走。”
原来皇汉天子正式出行,车驾的规格有三种,即大驾、法驾与小驾。
大驾由公卿乘车在前导引,天子所乘之车由大将军陪乘,太仆驾车;
后面跟从的侍从车辆共八十一乘,分作三排行进,由尚书、御史等乘坐。
天子则由千骑万乘簇拥以行,以壮声色。
法驾由京兆尹乘车在前导引,天子所乘之车由侍中陪乘,奉车郎驾车,侍从车辆共三十六乘。
小驾比较简单,由太仆侍奉皇帝,由御史管理车骑的行进。
一般而言,大驾只在举行最隆重的礼节如祭祀天地时才用,象去高庙谒见高祖的神位,按规定应该用小驾。
但是由于这是新皇帝即位,特地去向高祖的神位报告,不同于一般的祭祀,因此特地使用了大驾。
于是自未央宫出发,刘病已登上由在太仆杜延年驾车,大司马大将军霍光陪乘的天子之车,然后前由丞相杨敞、御史大夫蔡义、大司农田延年、少府史乐成等公卿在前乘车导引,后有尚书、御史等中级官员分乘八十一辆车跟随,旁边有千骑万乘护卫,浩浩荡荡地由未央宫向高庙进发。
霍光这会儿与刘病已同坐一辆马车,前往高庙拜谒,完成即位大典的最后一个步骤。
霍光换下前殿大朝上的那套公侯礼服,换上了一袭玄色曲裾深衣,头戴长冠,面带微笑的坐在他身边,神态安静从容、举止沉稳得倒似一位饱读诗书的学者。
明明乘舆的空间宽绰,通风和采光都极好。但刘病已坐在车内,却一直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不敢正视霍光,可又不敢不去观察他的表情,所以这一路上他一直偷偷用余光去扫霍光,好几次差点与对方的视线撞个正着,吓得他赶紧移开目光,假装在欣赏车外沿途的大好风光。
从未央宫去高庙的路并不长,可刘病已仿佛渡过漫长的几个时辰,有霍光坐在边上,他的表现就像是个怕做错事挨长辈训斥的小孩子,一颗心突突直跳,犹如芒刺在背,浑身透着强烈的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