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莉薇加随意地向四周打望了一遍。
她的目光停留在靠墙处的木桌边缘,一个杯身出现了小小豁口的陶土茶杯。
茶杯旁空荡荡的,除了其他一些陶土杯具外,就只剩下几根枯萎的,未被注意到而清理掉的枯草梗段。
时间隔得太久,仅从外观上已经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哪种植物的茎根。
奥莉薇加知道,那是香草。
在很久以前,就在木桌这处角落里,可是三个孩子们玩闹的天地。
那时候劳伦斯几乎超过八成的时间都待在自己的研究室中,不到饭点是绝不会出来照看莱耶斯的。
所以奥莉薇加通常会用木桌下方常备的香草包,取出几片还算鲜嫩的叶,冲上热腾腾的水,等待香草的味道完全被水融合。
莱耶斯的年纪很小,而且在幼童这个阶段有些懵懵懂懂的呆,根本不能理解奥莉薇加的其他动作,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冒着热气的陶土杯,忍不住就会偷瞄着奥莉薇加,趁她不注意去把茶杯顺走,用舌尖舔舐香草茶最上面的一层开水,往往是舌尖生起水泡,小莱耶斯也会被烫的嗷嗷直叫。
以奥莉薇加那时的机体性能,还远远达不到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程度,因此在她捣鼓其他家务事的时候,看管莱耶斯,保证他安分的工作就落到芙瑞娜的身上。
通常而言炼金人偶是不会有个性这种说法的,毕竟不是真正的人,只是被制造出来的为人服务的工具。
可芙瑞娜偏偏个性十足,也不知道是劳伦斯一时兴起加上的出厂设定,还是这小姑娘从哪学来的,总之她从刚被制造出没多久就表现出一种极为骄傲的个性,看着除了劳伦斯外的任何其他人,都像是看着她的玩具一样,被她随意玩弄。
自然,被她照看的莱耶斯,的确是被狠狠地‘照看’了一番,每次奥莉薇加转头回来都能看见小男孩在那抹眼泪子,芙瑞娜却极为自然地说这是必要的教训,以免他调皮。
不过很快,奥莉薇加就发现了真相。
有意思的是,身为姐姐的芙瑞娜,反倒对奥莉薇加有些隐隐的畏惧,在被狠狠地警告之后,再也不敢拿小男孩来满足自己的调教欲,只不过还是经常换着其他方式来捉弄他,比如把逐渐冷却的茶杯中,再掺入那么一小勺滚水,引诱他去烫一下舌尖。
最终奥莉薇加实在是生气了,干脆就把不少杂务的事教给了芙瑞娜,自己陪着莱耶斯坐在桌前,端着陶土茶杯,轻轻地吹拂水面上的热气,加速冷却,直到温度合适之后,再端给眼巴巴看着的莱耶斯,让他饮下这微微甘甜的茶水。
至于那道豁口,则是有一次莱耶斯没有捧稳杯子,摔落在地上导致的,当天莱耶斯还把杯子藏了起来,不敢让她看见,还是她发现茶杯不见后追问出来的,被藏在他的枕头下面。
当时莱耶斯那种委屈的别扭表情,奥莉薇加到现在还记得。
就和∞试图萌混过关时差不多。
从这点上来看,∞还真是像他。
那时候莱耶斯大约四岁半,而奥莉薇加和芙瑞娜的第二版机身面貌,则是七八岁左右的女童。
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了。
杯子放在这。
即便蒙上了灰。
即便裂出了几道细小的纹。
它仍旧保持着原貌。
可当初在这里玩闹的三个小孩,
却只剩下她一人了。
“唧?”
小鱼游走在她稍稍低垂的视野中,晃动着自己的身躯,或许是察觉到了奥莉薇加轻微的情绪波动。
奥莉薇加抬起头,微笑着用手指,蹭了蹭小鱼的肚子。
“我没事。”
她们开始向那间极少有机会接触到的房间走去。
劳伦斯的研究室。
芙瑞娜说,在这里有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唯有现在的奥莉薇加才能够推开。
她没有亲眼见过,但房屋并不大,除了劳伦斯的研究室只有维修躯体时能够短暂进入外,其他地方基本都被爱闹的孩子们探寻了个遍。
无论是保险柜、密室、还是暗墙。
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个地方。
怎么想都应该在这间研究室中。
研究室处于密闭的状态,反倒没什么灰尘,只是缺乏流动的空气,活人不可贸然进入,对∞和奥莉薇加而言,倒是无大碍。
但是,
没有。
研究室的器械都是很老的型号,保养得一般,不少器械的镀膜都已经磨损,渐渐出现锈迹。
奥莉薇加挨着墙面,逐个逐个地方寻找暗室。
可是都没有。
一无所获。
这有些说不通。
唯一的收获,是一张缠裹在固定架低端的布带。
当时收拾研究室的时候,她竟然没发现还有这样一条布带。
时间过得有些久了,布带的胶面粘性很强,强行撕扯恐怕会破损掉一部分。
奥莉薇加隔着布带,隐约看见上面写着些什么字迹,为了尽可能地让布带完整,她使用魔法引动了一部分热流空气,持续对布条进行恒温的加热。
大约两分钟后,布条以及附近的金属杆变得烫手,覆着的胶性也逐渐减弱。
奥莉薇加小心翼翼地,将布带从固定架的底脚缓缓地揭了下来。
奥莉薇加将布带平铺,贴在墙面上。
微黄的布条上,果然写着一行小字。
「s2lda2lw52o1o0」
一行毫无意义的错乱字符。
奥莉薇加皱眉,不太明白这块布条的意义。
或许只是器械的提供商出具的某种标识码吧,并不具备特定的含义。
她虽然这样想着,但还是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这串错乱字符。
就在她高度集中的状态下,这串字符突然像变得立体起来一样,从平面的布条上‘跃’了起来,像是凸起的浮雕,却很快脱离浮雕的范畴,因为它没有停止,继续上升,直奔着奥莉薇加的双眼而来!
嗡!
奥莉薇加甩了甩脑袋,只感到天旋地转,哪怕她睁着眼睛,也看不清东西,只有一片黑黢黢的背景,以及那串错乱的,还泛着荧光的字符。
字符就一把巧妙的钥匙,在这个瞬间,打通进她的思维,找到深埋于她意识深处的那把锁,然后——
扭动锁芯。
咔嗒。
奥莉薇加明白了。
所谓的门,并不是真实存在。
而是早已被写入她的思维底层,没有得到触发的东西。
只有当这串字符,这把‘锁’出现后,才会给她触碰到门的机会。
门开了,
但只是一半。
门后的空间是日记一样的文本,可一切都是缺失的,断断续续,根本无法组合成流畅的文字。
她的意识中只有一半的门。
而另一半……
“唧唧唧!”
小灰鱼游得越来越快,看着靠墙坐下,毫无反应的奥莉薇加显得有些焦急。
正当此时,奥莉薇加头顶的那搓属于芙瑞娜的毛发挺得更直,表面泛着一层如同星屑般的光辉,呈流动状态,不停地向她的身体中汇集。
站在意识深处的奥莉薇加,等到了来自芙瑞娜的东西。
日记逐渐变得完整。
原来如此。
难怪芙瑞娜表示,只有她们两人加在一起,才有可能推开这扇大门。
日记是劳伦斯的笔迹,时隔多年,她仍然记得自己的‘父亲’那种稍显娟秀的字体,笔触非常细腻,字体玲珑剔透,极少看见重复的笔迹。
“全知即全能——阿赛尔·南丁<协会创始人之首、第一任暗影长者>”
厚重的日子,翻开后的扉页上,便是这样一句话。
扉页本该只有这样一句短短的话,留下其余空白,让短句孤零零地浮在中央。
以此,得显敬畏。
可偏偏有人在这句箴言的旁侧,留下了自己的注释。
“我并非想要揣测先辈的想法,可我认为阿赛尔大人说出这句话时,心中必定抱有敬畏,全知与全能都意味着无与伦比的力量,但并不意味着就能放纵,协会的宗旨应当是对知识与力量留有敬畏,并向之探索、追寻,以此得证平生所学的意义。”
“很显然,现在的协会已经背弃了宗旨。”
“不知何时起,协会的方向遭到了扭曲,光辉极力推行着人类进化的宗旨,干涉人类政权,引发地区性危机,操控战争与意外,控制人口数量,他认为这能筛选出人类真正的精锐,让他们被迫进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条件框架内,以此得到进步。”
“私以为,这已经与协会的追求背道而驰,唯有知识,才是值得敬畏,以及进化的唯一手段。”
“我抛弃了他们。”
“但我从未背离过协会。”
“谁也无法动摇我的坚定。”
“直至死去。——劳伦斯·帕克·哈勃克”
劳伦斯的新篇章,从此页展开。
与其说这是一本日记,倒不如说是所有日记的集合体,记载着他每一天所发生的琐事,包括怎样结识了一位裁缝店的织女,又怎样生下安格努因,再到家庭破裂的根源,孤零零一人,踏上离乡的路途。
都是在很久以前,在奥莉薇加她们还没有被制造出来的时候。
劳伦斯写得很琐碎。
奥莉薇加就像亲临其境那样,见证了过去发生的一切。
时间来到二十年前。
劳伦斯在日记中描述着惊心动魄的一幕,一颗陨石般的东西带着火尾,直接砸到他营帐前不到二十米的位置,迸溅的火花烧焦了不少花草,险些将他的营帐也给点燃。
从学者协会中逃出,隐匿多年都没让协会追踪到的劳伦斯,那时正是他的壮年期,实力和知识都无比强大,认为只是一小粒陨石的碎片波及到了此地,走出营帐去准备去看个究竟。
“我的……天!这根本不是陨石碎片,而是一团有机生命组织,我无法形容它的状态,太混乱了,太巧妙了,也太美丽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复杂的生命,我尽力去感知,有两道强大的意志正在战斗,但它们都在消亡,如果它们消失,这块生命体会迅速失去活性……不!我不允许!”
“手术成功了,就在大草原之上,哈,我的技术一如既往的出色,我无法保住原有的两个意志,所以所幸将它们蹂躏到一块,形成不稳定的集合体,但这总比斗争之下意识消亡要强太多,我不能确定这团重组的意识还有足够的智慧,我暂时能够做的只有这些。”
“进一步的研究中,我发现了更奇妙的东西,这团生命的每一个组织,乃至每一个细胞,都具备着颠覆常识的力量,它究竟是什么?我不认为这个世界上能够自然地诞生出如此逆反规则的存在,那么它来自哪里?”
“我很久都没有如此兴奋过了,也许……只是也许,我找到了人生的追求。现在流浪的生活已经不再适合我,我得找一处条件充裕,足够安静的地方,来研究这团生命。”
“霍铂坎宁,也不知道那儿的房价如何,我身上没剩多少钱了,大约只有两万币的余额左右。”
“我尝试提取生命体的组织,并取得了初步的进展,虽然这使得我的实验室被蹂躏了许多次,但好在有了一些成功,生命体组织内的力量太强大了,必须由特殊的结构才能承载它,我制造了一个能够束缚并稳定住这股力量的方块,目前还处于实验阶段,我想在稳定性测试结束后,我会尝试着开始研究是否能规整它的发展方向。”
“我成功了!一个能让人近乎不死的武器!没有人比我的技术更加出色!”
“我意识到……或许我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这种力量的确强大,却并不适合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必须收束成果,最好……让生命体的力量再也释放不出。”
“为了达到目的,我利用构建技术制造了一个人类形态的男孩,它保留着融合后的不稳定的意识,但我必须切割了部分组织,才让他的情况得到控制,唯一能够将这股力量消亡的,只有他自己,只有当意识自然消散后,生命体失去活力,这种力量才不会暴走,而得到永久的沉睡,或许需要很长的时间,即便意识不稳定,以我的修复技术,大约也能撑到十几年吧……该死!为什么当时的我会这样出色?这简直酿造了大错!当初我就不该去捡这团陨石一样的东西!”
“在男孩自然死亡前,我必须保证他的生命,为此,我利用从本体上分离的组织,制造了两颗特殊的动力炉,由于核心材料联系密切的缘故,当她们一起行动时,会发挥出远超普通人偶的实力,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借助了生命组织的魔力炉,或许是在我手中完成度最高的杰作。”
“我制造了两名人偶女孩,进行镶嵌魔力炉的工作,男孩终究是要死的,我对他有所愧疚,所以将人偶女孩捏得非常美丽。”
“名字已经定下来了,男孩我为他取名莱耶斯,而女孩,先苏醒的是芙瑞娜,而另一个,就叫她奥莉薇加吧。”
“我承认自己失败了,虽然小男孩有些愚笨,但无法否认的是,我已经将他看做自己的亲儿子,我知道他必将死去,且这是我的手笔,可我不愿意看到这一幕……该死!该死!该死!”
“咳咳咳!协会的人终于找到了我,讽刺的是,带他们找到我的东西,是我儿子的一滴血。那个男孩叫做安格努因吧,缇娜,你有看见吗,我们的儿子已经长得那么高了啊,我都快认不出他了,他对我这个父亲怀着极度的怨恨,我不怪他,这些都是我的错,我认……”
“糟糕!再造之方不见了!一定是被安格努恩拿走了!他根本不知道这东西的恐怖性!他会彻底被再造之方的力量吞噬!而我已经老得无法去阻止他了,缇娜,我快死了……我们的儿子,可怎么办呐……”
“芙瑞娜,我的孩子,请原谅一位父亲的私心,我恳求你,去到我的儿子,安格努因的身边,只有同样拥有力量的你,才能牵引住再造之方的力量,不让它将那个可怜的孩子彻底地吞噬掉。”
“芙瑞娜,最后的秘密,请帮我保存……这也是我能够给你们的,最后的东西了。”
“我快要死了。”
“我什么都没有做到。”
“我辜负了太多人……”
“但我要死了……”
“抱歉……”
“对不起……”
日记的末页,在这句话上戛然而止。
奥莉薇加感到一阵拉扯,她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看到游离在眼前的小鱼。
“原来是这样……”她低语。
劳伦斯见到的,应该是在摩拉的那场遗物争夺战后,飞至此地的∞残躯,以及贝雷奥和∞的残念。
劳伦斯说过,两种意识的重新捏造体并不稳定,一定会死去。
她想到了去往伊斯殿的那次经历。
主人的身体有过短暂的静止。
只不过很快便恢复了活力。
并且,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原来,他已经死去过一次。
那么后来的两三年间,那个陪伴着她的,那个逐渐变得光芒四射的莱耶斯,真的还是自己的主人吗?
其实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他和她的关系,早已不是主仆那么简单能够说清的。
共同的经历,彼此的秘密,早已紧紧地交织在一起。
就连最根本的躯体,也在劳伦斯日记的解答中,归于同源。
“黑枪、摩拉老师的怀表、再造之方,以及……”
她静静地看着懵懂的小鱼,说:“我和姐姐。”
能够让∞归于完整,莱耶斯重新掌控身体,最后缺少的东西,就在她的身体里,那颗震颤着的,跳跃着的,不断运行着的魔力炉中的东西。
原来,一直都在。
“为什么你会不知道呢?”她轻轻地问。
无论是再造之方,黑枪还是怀表,∞都是迅速地感知到,并上前吞噬。
它不该察觉不到最后的部分就在身边。
“主人,是您的潜意识吗……”
这似乎是最合理的说法。
“但是已经不重要了。”
她微笑,做出了决定。
随即,她就感受到一股压迫力。
来自于魔法契约,一种让她难以抗拒的束缚。
同时,小灰鱼也开始乱窜起来。
“唧唧唧!”
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说什么都不肯让奥莉薇加再靠近自己。
“都沉睡了,还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她叹息道,随后目光坚定,积攒力量,直接击碎契约的束缚,在反噬来临之间,强行抓扯住∞的身体。
她和芙瑞娜,双生的人偶,特别的存在,就在于她们甚至拥有抵抗契约的能力。
哪怕只是暂时的,也够了。
奥莉薇加的头抵在了∞的腹部,头顶的那搓毛略有挣扎,但在她的控制下,也开始松软下来,搭在∞的鳍上。
“最后一句话了。”
她知道,接下来要说的,恐怕就是她能够表达的最后一句话,无论主人是否能够听见,都是最后了。
是用凄惨的浪漫中必有的那句话作为收尾,还是充满遗憾地向他表示歉意的对不起?
奥莉薇加没有太久的选择时间。
反噬快要来了。
她做下了决定,朱唇轻启。
“莱耶斯……”
这就是她的答案,最后的最后,她不想再说任何多余的话。
只想说出莱耶斯的名字。
这也是她短暂的生命中,唯有的一次不以主人称谓,而是直呼其名。
呼唤名字,代表着她不再以仆人的身份。
而是将莱耶斯放在了与自己平等的位置。
平等的交谈。
有些冒犯吗?
或许吧。
但莱耶斯,你已经无法惩治到我了。
奥莉薇加的嘴角勾起。
她最后的心愿已经完成。
头顶的那搓毛发悄悄融入了∞的身体中,她的身体也开始泛着一层光。
这层光泽,让她变得愈发朦胧、模糊、淡化、直至透明。
光芒收敛。
万籁俱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