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奕闻言冷笑,“不妥?告诉你吧,你的《议新教案》、《驳新学论》、《儒本论》等,我们都看过,你真以为我们军情司没读书人,看不出你的心思么?来,跟我们回去说说清楚。”
“下官只是就事论事,文中亦阐述得一清二楚,有何可辩?”
“还想跟我们辩?哈哈哈……”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这些“番子”们大笑。
好不容易才敛起笑意,潘奕冷声道,“带走!”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等他们的领导知府大人赶到时,早已人去楼空。下属有事,长官怎么说也得去争取一下,知府一跺脚,雄赳赳气昂昂地杀上了参谋院。
不到一个时辰,知府大人明显碰了个钉子,长吁短叹,下属刚围上来,他只道,“莫问了,此事是首辅亲自下令查办的,今后少说话,多办事,莫要步何左王的后尘。”
何衡还不知自己的事已经通了天,心里依旧认为自己不过就事论事而已,能有什么事?
但穿过军情司幽深的牢狱,一层层往下,内里的潮湿阴寒仿佛透体而入。
目光撇过左右两边的牢房,有些牢房里,遍体鳞伤的人犯躺在当间,不知死活,对他们一行人的到来毫无反应。
还有些牢房空着,却留下渗人的一滩血迹,不知曾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额角微微沁出几颗汗珠,“我这是要步杨忠愍(杨继盛)、杨忠烈(杨涟)等先贤的后尘了么?”
潘奕笑骂道,“你这张嘴,这回你是没事,迟早也得栽在这上头。你这话的意思是把首辅比作严嵩、魏阉么?”
何衡下意识答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大人莫怪。”
过了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潘奕话里好像说了“这回你是没事”六字,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没事把自己抓来这等诏狱似的地方好玩么?还是说吓唬吓唬自己?
到了最里间他忽然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他弟弟何绛正坐在里头,
“不谐?你不是在鸿胪寺么?”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顿时惶急道,“潘主事,舍弟年轻莽撞,一时无心之失也是有的,许是有什么误会……”
打断他的解释,潘奕道,“何知事莫急,不是这样的……”
“哥,我不是被抓来的……”
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半天何衡才弄清楚怎么回事。
“……何知事,这样一来,对外,何家会被查抄,全家皆尽下狱,然后流放南洋,实际上你家也会被迁到南洋,但朝廷会给予你们经济上的补偿,若你本人仍有心仕途,那便改换个名字,在南洋升一级任职。不知足下意下如何?”
骤然之间,得知全家背井离乡到南洋,都是因为何绛一个冲动又危险的决定,看着这个不安分的弟弟,何衡抿紧嘴唇,眼中尽是复杂。
“不谐,我们粤人,去南洋的不在少数,这也没什么,可你这性子,到了鞑子那边,恐有性命之忧啊!”
“何知事放心,我司已经对不谐培训了一段时间了,实际上在几个备选人员当中,不谐他表现的是最好的,他这看似跳脱的性子实际上才是更好的伪装。”
“是啊,哥,你放心吧,哪怕为不幸牺牲,我也绝不后悔!”
“你!”何衡还想争辩,但看见何绛眼中的烁烁光芒,最终只得颓然坐下。
“感谢何知事配合司里的工作,”潘奕掏出一份文书,“朝廷不会亏待你的,这份任命书给你。委屈你在这里再住两日,船到了以后令尊令堂便会和你一同前往勃泥,那便的房屋田产都已经安排好了,如果自己种不来朝廷还可以给你们安排下人。”
潘奕就此离去,何绛一步三回头,何衡对他强笑了一下,何绛一咬牙一跺脚,“哥,忠孝难两全,万一……还请您替我尽孝!”
说罢头也不回便走了。
人皆散去,何衡再难保持强撑的仪态,瘫坐在椅子上。
“不谐啊不谐,你自幼便喜班超,可为何要去做那赵虚中,施宜生?这是不一样的啊?”
次日,一觉醒来,街坊们惊愕地发现何家大门紧闭,门上被交叉贴上大大两张封条,上盖军情司的印信。
找四邻一打听,却说是图谋不轨,昨夜已被下狱,纷纷唏嘘嗟叹不已。
三日后,一名叫左衡的官员自广州登船,南下出任勃泥府礼房经承,也就是一府之地礼房的长官了。
一下子就和原来的顶头上司平级,按说该是高兴的事,但可以预见的是,在何绛功成归来,或事败就义前,中原他是铁定回不去了。
商贸发达,出海讨食的人也越来越多,码头上三五成群尽是送别的人。他环视一圈,没找到弟弟的身影,但出于血脉相连的感应,他知道弟弟应该在某个暗处。
“不谐,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珍重。”
同日夜,军情司再度缇骑四出,原何家的街坊又被敲门声所惊醒,从床上爬起来。
打开门,黑衣军官客气道,“请问何家老二何绛,你们认识吗?近日有没有在哪见过他?”
“认……认识,”这汉子有些惊慌,“没见过,他不是被你们抓走了么?”
军官不置可否,只客气道,“能否容我们进屋察看?”
“呃,等等,”赶紧进屋让婆娘穿好衣服,再出来时,发现他们还规矩地在门外等着,心下稍松,“总爷请进。”
“谢谢配合。”
房子不大,但番子们也看得很仔细,床下,水缸这种能藏人的地方都搜了一遍,最后道声“打扰”,才离开。
“这是咋回事?”婆娘还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
“还不是那何家,看样子,老二怕是跑了。”
婆娘惊道,“他不会要投敌当汉奸了吧?他们兄弟俩都是官儿,朝廷待他们已经不薄了,还整日里发谬论,出怪声,这是图个啥?”
“还不是抗拒变法,瞧不得咱们穷人过好日子,妄想一辈子剥削咱们么,有小沐大人在,他们兴不出什么风浪的,睡了睡了,明儿一早还要开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