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雍正在宫中处理政务,忽见宦者令韩忠走了进来,双手高举着一份国书。
韩忠语调不安地说道:“君上,这是占卜令送来有关天象的文书。”
赵雍闻言,放下手中的国书,揉了揉疲惫的眼神,劝慰道:“这些事就交给他们去做。你年纪也不小了,怎能如此操劳。”
韩忠历经三朝,侍奉过赵成侯、赵肃侯、赵君雍。韩忠年事已高,鬓发斑白,整个身子也有点佝偻。然,韩忠双眼炯炯有神,健步如飞,跟年轻小伙子似的。
韩忠见赵君伸手示意,躬身上前递上国书,往后退了两步,回道:“君上,不用担心臣的身体。”
赵雍接过国书,放在案几之上,也没急着观看国书的内容。
赵雍用柔和地目光看着眼前这位年事已高,身体硬朗的老人,打趣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寡人欺负老人。韩忠啊!你是要寡人背负骂名吗?”
韩忠含笑道:“能为君上效力是臣的荣幸。”
赵雍见他鞠躬尽瘁,任劳任怨,赞道:“寡人继位二十五载,多亏有你。寡人才能忙于外政,不用担心宫廷之事。这些年,辛苦你了。”
韩忠闻言,心里涌现出一股暖意,忙道:“臣受先君和君上恩德,岂能言苦。”
“坐吧!”赵雍抬手道:“这里就只有寡人和你,无需多礼。”
“谢君上。”韩忠寻了一个离君上最近的位置坐下。
“寡人继位至今,何曾相信鬼神。”赵雍瞥了一眼案几上的国书,伸手拿起国书,“尹皋连夜将它送来,想必是天有异象。也罢!寡人没事,看看也无妨。”
赵君看了国书,呼吸急促,神色也越来越差,良久也没有说一句话。
这诡异的气氛在大殿上,着实令人担惊受怕。
韩忠见君上阅览国书之后,神色极差。
君上此刻的表情,就像赵肃侯继位夺地平叛。韩忠虽不知国书内容是什么,但他已经猜到书信之中的内容,非同小可。韩忠历经三朝,这点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有的。
赵雍放下国书,长长吐出一口气,问道:“韩忠,天象、鬼神之说,你如何看。”
韩忠不知赵君为何有此一问,回道:“臣不懂天象,但懂得要敬鬼神。”
“商天子时,我嬴姓一族,身份显赫。武王伐纣,我嬴姓族人成为奴隶,被迫向东迁徙。武庚复国,被周天子镇压,我嬴姓一族再次遭逢劫难。天下有变,必有异象。”赵雍又道:“但我嬴姓一族,敬鬼神,不信天命。若非先祖,知命,却不认命,敢于逆天改命。嬴姓,岂会有今日。”
“君上言之有理。”韩忠忙道:“嬴姓族人,屡逢劫难,但嬴姓族人能征善战,敢于逆天改命,才从劫难之中,转危为安。”
赵雍眸色暗淡道:“晋公屠戮嬴姓部族,仅存一孤。嬴姓部族遭逢劫难,本以为嬴姓男儿,会走向没落。先祖赵武、赵鞅,祖孙二人,再次复兴嬴姓部族,并叱咤风云半个世纪。智、韩、魏三家联合攻我,与我们在晋阳大战。若非神明护佑、先祖在天有灵,嬴姓部族,岂有今日。”
韩忠道:“正如犀首为了促进三晋和睦所言,殷忧启明,多难兴邦。”
赵雍听到这熟悉的八个字,脑海深处,又想起了一怒诸侯惧,一安天下歇的男人。可惜啊!那个合纵、连横,叱咤风云的男人,如今却了无踪迹,无处可寻。
赵雍又看了一眼,眼前摆放的国书,语调有几分哀伤,“你可知,国书说了什么。”
韩忠忙道:“君上,国书的内容,臣不知道为好。”
“无妨。”赵雍对他信任有加,也不隐瞒他,“天发杀机,斗转星移。天象翻覆,荧惑犯宫,北斗催藏。你可知,这二十个字,是什么意思。”
韩忠愧色道:“臣,不知道。”
赵雍眸色露出几分凄凉,“此乃天下大乱之兆。”
韩忠忙道:“君上在,岂会天下大乱。”
“齐恒公晚年时,奸臣作乱,天有异象。”赵雍神色悲悯道:“齐恒公尊王攘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是如何英雄了得。谁曾知,称雄一世的霸主,晚年被乱臣禁锢,子嗣相残。齐恒公尸体在寿宫中整整搁置了67天,生了蛆也无人收葬,其下场实在可怜。”
韩忠见君上提起齐恒公晚年的凄景,莫非今日之天象,也是如此。韩忠越想越害怕,不断吞咽唾沫,来平复自己杂乱的心境。
赵雍又道:“齐恒公成为天下诸侯的笑柄,如今轮到寡人,又岂会坐视不理。寡人应该如何才能避祸去灾,躲过此劫。”
韩忠毕恭毕敬地问道:“君上,打算如何避祸去灾。”
赵雍沉默良久,方道:“禅位避祸。”
“君上正值壮年,青春正盛,怎能禅位避祸。”韩忠骇然道:“天下诸侯,何曾有禅让之举。君上莫非忘了,燕王哙效仿古人,行禅让之举。结果导致燕国内乱,齐国攻破燕都,国祚险些不存。君上,燕国带给我们的教训太深刻。”
“非也!”赵雍否道:“燕王禅位给权臣子之,属于无奈之举。姬姓宗室不服,燕国才出现大祸。寡人禅位给太子,不过是让他提前继位罢了。”
韩忠忙道:“自古君王皆奉行终身制。君上此举,不仅打破礼制,还成为第一个提前禅位给储君之人。君上,还请三思而后行。”
“寡人是第一个去王称君之人,也是第一个学习北胡,推行胡服骑射之人。”赵雍眸色清晰,语调铿锵有力,“寡人就做第一个打破终身制,提前禅位之人,又如何。纵使天下人不了解寡人,寡人之举令天下人笑,又如何。”
“君上青春正盛,岂能行荒唐之举。”韩忠骇然道:“君上,万万不可啊!”
赵雍吸了一口气道:“世事难料,人有旦夕祸福。”
韩忠闻言,怔了一瞬,也不知如何应答。
赵雍沉重道:“君父、母后、君后、君夫人又何尝不是青春正盛,离寡人而去。寡人常年征战在外,若出现意外。赵国的江山应该如何。”
韩忠道:“君上身体安泰,福泽深厚,岂会有意外二字?”
“秦武王攻韩国、拔宜阳、通三川、以观九鼎,结果又如何。秦武王少年天纵英才,突然甍逝,导致诸公子之乱。秦国大伤元气,才被我们有机可乘。寡人不想看到子嗣为了君位,自相残杀。进而导致国弱,被诸侯插手国政。”
韩忠深知,君后孟姚的死对君上打击甚大。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君上会如此行荒唐之举。君上正值青春鼎盛,提前禅位给太子,这是前无来者啊!此举,既荒唐,也会令诸侯耻笑。
这时,公子成、肥义、田不礼、李兑、楼缓、司马望族等功勋重臣来到宫中。
赵雍见倚重地几个大臣都不约来到宫中,也省去时间去找他们,直言不讳地问道:“今,天有异象,国之将乱。寡人为了避免灾祸发生,决定禅位避祸。”
众人闻言,你看我,我看你,齐声反对。
赵君青春鼎盛,怎能行前人未行之事,行提前禅位之举。赵君为了避祸禅位,荒唐可笑之举,传了出去,岂不是令天下诸侯讥笑。众人也感到头疼,他们的君上从继位到现在,没有一刻令人省心的。
肥义看着君上的神情,心道:“君夫人死后,君上整个人的心境,发生了微末的变化。如今的君上,变得他有些不认识。”
赵雍看着众人惊慌失措的表情,淡淡地说道:“你们休要惊慌。寡人不过是提前禅位罢了。”
公子成问道:“君上提前禅位,赵国国政又该如何。”
田不礼也道:“胡疆刚刚得到稳定,君上禅位之举,也会加剧胡疆的动荡。”
李兑也道:“君上禅位,赵国人心不稳。我们如何应对中原复杂局势,周旋诸侯。”
肥义厉声道:“请君上收回成命,以大局为重。请君上,三思。”
众人也齐声道:“请君上三思。”
赵雍见众位大臣都不理解自己禅位的真实意图,心中也不生气。也对,华夏历经上千年,何曾听说君王,提前禅位给储君的。但赵君仍然坚持提前退位。
赵雍心道:“齐恒公若能提前禅位给储君,既能保住‘尊王攘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英明。齐恒公晚年,岂能落得悲惨的境况。”
肥义见赵君没有接话,又道:“赵国在君上的治理下,从孱弱走上强盛。君上无过错,岂能禅位。”
田不礼也道:“我们插手燕国、秦国内政;数伐中山,西渡大河收回河西北地郡;击三胡,拓胡疆。君上建立盖世功德,千秋不朽的基业。岂能因为天有异象而变。”
李兑也道:“赵国能够有今日,皆乃君上之功。君上,岂能因为异象之说,主动禅位。”
公子成也道:“赵国换主,人心不齐。我们取得的大好局面,也就付之东流。”
司马望族在一旁不发一语,因为他了解赵君。
赵君是一个天下诸侯都在称王争霸,而他却‘自甘堕落’去王称君的男人;也是一个敢爱、敢恨,言必行,行必果的男人;他是一个不在意天下人的目光,敢于打破礼制,推行胡服骑射的男人。他有什么是不敢想、不敢做的。
司马望族要做的就是,无论赵君做任何决定,他都会无条件的拥护。
赵雍眸色宁静,看着众人,语调坚定道:“寡人提前禅位,原因有四。第一,上天以天象有异,示警寡人。寡人不可不重视。上天告诉寡人,赵国将会有场大乱。寡人也不可不防。寡人德行有亏,就让寡人独自承受。”
“第二,赵氏与韩、魏分晋,疆土最大,国力最强。为何短短数十年,我们的国力比不上魏国。魏国还给我国带来邯郸之难,赵氏英明也差点毁于一旦。”赵雍见众人不语,温和道:“其一,是魏文候在魏国掀起了改革、变法之风,锤炼了一支纵横诸侯的魏武卒;其二,赵氏陷入内斗,空耗国力。寡人提前禅位,就能避免这场浩劫。”
众人也明白,赵氏立国以来,内耗成风,以损国力。这也是赵氏,想要杜绝,却反而越演越烈。赵君提前禅位,既能树立新君的威严和地位,还能为新君保驾护航。众人想想也认为这是一个解决赵氏内斗的好法子。然,众人心中也充满疑惑,赵君提前禅位,真的可以杜绝内耗的现象。
“第三,寡人可以专心于军政攻伐之事,开拓疆土。”赵雍深深吐出一口气,语调悲呛,“纵使寡人征战殒命,赵国的政权也能平稳渡过。诸侯他国,也没有机会插手我国的内政。”
公子成见赵雍说了三个原因,不在说话,问道:“君上,还有一个原因是什么。”
“寡人去王称君,发誓终生不称王,此乃信义。寡人虽不能称王,但寡人的子嗣可以称王。”赵雍语调清晰激昂,胸怀天下,“赵国也该行王道,以争天下。”
行王道,争天下,这是赵国君臣共同的理想。众人听闻君上之言,说得在理,也不劝阻君上禅位避祸。
肥义虽见君上说了四个原因。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君上不曾提及。那就是身为君王,最令人心寒之事,莫过于子嗣相残。赵雍提前禅位,也可避免子嗣相残的悲剧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