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公子芾,田文的双眼注视着案几上秦王送来的国书,语调散漫地问道:“秦王邀请我。去秦为相。我是去,还是不去。”
田文话语刚落,门客的声音成一片倒。众人都反对田文出使秦国。
入秦为相,对田文来说是巨大的诱惑力。人生在世,有几人能封侯拜相。殊不知,管仲为相之功业,令有志之士,心生向往。田文也不例外。
田文将自己和管仲、李悝相提并论,时常说:“我若为相,必如管仲,辅佐明君,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我若为相,必如李悝,辅佐英主,变法强国,争霸诸侯。”
秦王邀请他,去秦为相,正是实现他心中伟大的理想。然,田文见这些门客都劝自己不能出使秦国,心中不喜,问道:“秦国,为何不能去。”
一人道:“秦,乃虎狼。中原诸侯不与之为伍。皆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儒家先圣孔子,周游列国,唯独不去秦国。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又一人接话道:“秦人残暴,以斩首为乐。秦人之举,比恶魔还恶魔。诸侯相争,也不至于秦人这般泯灭人性。”
田文吞了几口唾沫,疑道:“秦人真的以斩首为乐。”
那人见田文不信,忙道:“修鱼一战,秦国斩首三晋8.2万。丹阳一战,斩首楚国八万。岸门一战,斩首韩国万人。前不久重丘之战,斩首楚人两万。公子,秦人斩首近二十万。让二十万人没有头颅,难道还不够说明,秦人残暴。”
田文想起二十几万将士,没有头颅,打了几个寒颤,瞬间觉得毛骨悚然,“诸侯相争,难免有死伤。秦人以斩首为乐,泯灭人性。再怎么说,诸侯也是一家人。怎能行残暴之举,以斩首为乐?卫人公孙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太过于刻薄寡恩。最后却作茧自缚。此人的确该死!”
“公孙鞅罪有应得,被秦惠王五马分尸,真是大快人心。”那人愤怒道:“庶子不死,天理难容。”
“我一直很奇怪,公孙鞅在秦数十载,实行变法。秦国之强,与公孙鞅有很大的关系。秦惠王继位就将先君的重臣,五马分尸。更让我不解的是秦人,没有一人为公孙鞅鸣冤。齐将田忌,为国建功,却被奸人赶走。其部将多有不服,为他鸣冤。”田文问道:“这是为何。”
“庶子之法,诸侯而不用。此乃为何。皆因庶子之法,泯灭人性,毁绝人伦。齐将田忌乃不世名将,率领我军,马陵、桂陵两败魏国。我国扬名诸侯,声威大震。”一人喝道:“庶子,岂能与我国名将相提并论。”
田文问道:“庶子之法,如何毁灭人心,灭绝天良。”
“庶子之法,为求成功,血腥残暴,此乃一也;以斩首论军功,此乃二也;以连坐之法,此乃三也。庶子之过,实乃太多,罄竹难书。”那人愤恨道:“庶子之法,最终惹得天怒人怨。故而秦惠王继位,五马分尸,百姓拍手称快。秦国未乱,反而大治。”
田文想了想也觉得是。魏国变法、齐国变法、韩国变法,不曾有大规模流血事件。然,秦国变法,血色染红渭河。以斩首论军功,此乃魔鬼使然。以连坐之法,束缚百姓。不仅乱纲常,还毁人伦。试问,父子、兄弟、同袍、妻子,相互提防,不同德同心。整日陷入阴谋诡计,提防最亲近的人。
这样的秦国,的确令人可怕。
终秦孝公一生,秦人在庶子之法治理下,不知过的是怎样悲惨的日子。好在,秦惠王继位,五马分尸,凝聚了秦国向心力。秦人拥护秦惠王,击魏国,收河西,行王道,破三晋,击东齐,伐南楚。建立雄图霸业,与诸侯相争。
“上天尚有好生之德。庶子之法,天怒人怨。”田文额角冒出涔涔冷汗,“听诸位之言,我方知庶子之死,罪有应得。难怪,庶子死后,留下的是荒冢一堆,无人问津。”
这时,走进来一人,行礼道:“据闻秦王邀请公子入秦为相。此事,可是真的。”
来者正是苏代。
苏代在燕国姬哙让国、子之之乱,有说之名,名扬诸侯。
齐国也趁着燕国之乱,起五都之兵,攻伐燕国。齐破燕,不足六十日,占领燕都蓟城。
苏代见燕国大势已去,不能施展自身才华,周游列国,寻找明主。辗转流落他国数十载,也未遇见明主。于是,徒留在齐国,安居乐业。
田文听闻苏代的美名,有意将他招揽为自己的门客。苏代见田文贤明好客,也时常与他商谈天下大事。
苏代听闻秦王邀请田文为相,急忙来见。
田文笑道:“我没想到这个消息,散播得速度还真快。今日,秦国公子芾来拜访我,我才知道秦王邀我去秦为相。苏先生是从何处得知。”
苏代笑道:“秦王稷曾在燕国为质多年。我在燕国的一些朋友,也跟着他回秦国。消息渠道来源,我不便明说。公子只需回答我,是否要前往秦国为相。”
“封侯拜相,是男儿之志。”田文答道:“我在齐国身份显赫,但齐王不用我。秦王拜我为相,我怎能拒绝。先生莫非也是来劝说我不要西去秦国。”
“齐国乃富裕之国,文明之邦。也是东方第一强国。”苏代不答,反问道:“公子,齐国不好吗?”
“齐国是生我、养我之土,自然是好的。”田文脸色一沉,又道:“我在齐国不能施展才华,也不能建功立业,留在齐国,只会虚度光阴。先生也曾说,生命有限,建功趁早。齐国不用我,我为何不远去他国,实现男儿的伟志。”
“公子生在齐国,不将自己的才华和谋略,为母国效力。纵使公子前往他国,美名,扬于四海。也会落得天下骂名。”苏代淡淡笑道:“公子殊不知,天下人敬仰公孙衍,而唾骂张仪之事乎?”
田文叹道:“一怒诸侯惧,一安天下歇。公孙衍、张仪之名,我岂非不知。”
苏代对视着田文的双眼,问道:“公子已然知晓,为何还要前往秦国为质。”
田文回道:“大丈夫定当建功立业,岂能空活百岁。张仪之功业,也令天下男儿向往。”
苏代纵声长笑,答道:“张仪是势利之徒。用信义欺骗天下诸侯。无论是三晋,还是楚国皆上了此人的当。最终落得天下诸侯,不信秦,也不与秦为伍。”
“先生之言,我听不明白。”
“张仪仕秦,建立男儿功业,但他结局又如何。天下人骂他不思母国之恩,背信弃义,奸恶之徒。秦国也赶走他。张仪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最后人生落得凄凉。莫非公子也想学张仪乎?”
“这…”,田文愣了半响,答不上来。的确,张仪为了秦国牺牲了太多。最终落得人走茶凉,凄惨一生。
“秦国能用则用,不用则弃。公孙鞅是如此,张仪也是如此。”苏代笑道:“公子,也想学此二人,我无话可说。公子执意入秦为相,我在这里祝贺公子。”
田文虽知苏代说得有理,但秦王邀请他为相,也是诱惑力极大。田文说不过苏代,换了一个话题,语调不善,“人事者,吾已尽知之矣;吾所未闻者,独鬼事耳。”
苏代愣了片刻,含笑答道:“臣之来也,不敢言人事也,且以鬼事见君。”
田文抬手道:“先生有何高论。”
苏代道:“高论到没有,愚见到不少。”
田文身子往后一扬,散漫地问道:“我洗耳恭听。”
“我路经淄水,有一个土偶和桃人交谈。公子可知他们说了什么。”苏代有意停下来,注视着田文的反应。
田文听到土偶和桃人交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兴致大起,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桃人讥讽土偶说:你是西岸之土,被捏制成人,到明年八月,天降大雨,淄水冲来,你就残而不全了。”苏代见田文充满好奇,含笑又道:“土偶也不生气,平静地回答说:我本来就是西岸的泥土,我被冲成泥土,不过是回到西岸罢了。而你是东方桃木雕刻而成,天降大雨,淄水横流,你随波而去,那么你将漂往何处”
田文听明白苏代话中的意思,陷入沉思。泥土虽不成形,残而不全。但他还是回归故土。落叶归根,这不正是很多人心中的期望吗?
桃木随波而去,又将漂往何方。他的人生是泥土,还是桃木。他想做泥土,就不能随波而去。他想做桃木,何处是故乡。
苏代深知田文,他虽想做桃木,但又不能成为桃木。做了桃木,便没有了家乡。无国、无家之人,不正是最悲凉的吗?无论是公孙鞅,还是张仪,他们选择做桃木。最终的结局就是客死他乡,魂不能归故里。
田文回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想做泥土,就不能流落异乡。想做桃木,就没有故乡。”
苏代见对方领悟了自己表达的意思,含笑点了点头,又道:“现在的秦国是一个四面都有关塞的虎狼之国,公子西去秦国为相,我不知道公子功成名就之后,还能否安然而出,回归齐国。公孙鞅、张仪之事,公子岂没闻乎?”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田文长叹了一口气,眸色深沉,“齐国是生我、养我之国。我的一切,都在这里。我离开齐国,宛如一叶飘萍,没有根基,经不住风浪。去了秦国,我也什么都不是。先生所言,言之有理。秦国,我不去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