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什么是对一个打工人最沉重的精神打击,那大约就是在接连的忙碌加班后,汇报工作时正遇上顶头老板享受人生……
令人悲伤的是,缪宣老是遇到类似的场面。
缪宣走过水廊,一路掀起纱帘,这些轻薄的织物上附着着缠绵的香熏,即便在湖风的涤荡下仍旧溢散着薄甘。
水廊尽头,小皇帝正半靠在廊柱边,披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的衣袍,简单地束了发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装饰。
原木铺就的地面上正簇拥着斑斓的鸟雀,这些鸟儿被驯养得很好,一点儿都不怕人,它们亲亲热热地挤挨在一起,争抢着从那指缝里漏出的残渣。
缪宣在廊阶前止步,跪地行礼:“陛下。”
“兰卿,快到我这里来。”小皇帝朝着缪宣伸出手,袖口滑落,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来,“你看这只锦雀,是暹罗今年的贡品,真是温顺可怜。”
缪宣起身,却只在距离小皇帝一步远的地方站定,绝不越过廊柱一步,他也没有回应暹罗锦雀的话题,而是一板一眼地开始工作汇报:“陛下,关于此次安乐王府妖邪案已经查明真凶,安乐王父子——”
“我已经看过卷宗了。”朱祁恒熟练地打断,随即叹息,“没想到安乐王竟然是这样不知廉耻的人,所谓的夫妻恩爱、高洁风雅竟都是伪装,可见画虎难画骨,知人不知心…………”
这么说着,这小皇帝还演起来了,他一副哀伤的神情:“我果然就是这样亲缘单薄的人,即便有心照顾血亲,不成想却放纵了罪人,以至于让百姓遭难。”
缪宣跟不上这伤春悲秋的节奏,只能面无表情地安慰:“安乐王已经伏法,陛下可以加倍补偿受害者,或者让罪魁祸首罪有应得。”
“也许是春日将尽,我竟然也伤春悲秋起来。”朱祁恒从善如流道,“你说的不错,我已经让魏谨去安顿那些可怜的人了,参与此次大案的贼子尽数问斩,以慰亡灵。”
可不是尽数问斩?麒麟卫逮了人还没审个清楚明白,西局就已经干脆地传达圣旨,压着兵马司行刑——得了,一个活口不留。
这么说着,这小皇帝又低声笑了:“你可知内阁的意思是让我暗中处置此时,对安乐王父子也只小惩大诫?我看他们就是打着见不得人的主意,万幸还有表哥在……如今,也只有表哥肯为我打算了。”
这么说着,小皇帝伸手就扣向缪宣的手腕,缪宣不动声色地原地平移,只给他搭了一截袖子,朱祁恒一愣,脸上倒是仍旧带着笑,只是手臂上却青筋崩起,他猛地攥紧了这截锦布,发了狠般向下扯拽。
缪宣不想被扯破袖子,只能妥协,他顺着这股力量被扯到廊柱前,最终跪坐到了小皇帝的身侧,这个距离完全没有尊卑可言,即便是最投契的好友都会嫌弃它过分佻薄。
缪宣无奈:“陛下,请不要为难我了。”
“我怎么会为难表哥呢?”朱祁恒随手丢开手中的小碟,借着扯拽的力道半支起身,他的气息吐在缪宣的肩颈处,轻飘飘的,“表哥才是呢,一直都在为难我。”
瓷碟落下的声音惊动了廊下鸟雀,于是羽翅纷飞,投射在层层纱帘上的光影因此被切割撕碎。
缪宣叹了口气,他随朱祁恒倚靠,只管自己端端正正地坐好:“陛下,麒麟卫公务繁忙,请恕我行事疏忽。”
朱祁恒好似天生就懂得使用自己的身份,大约是清楚他的好表哥吃软不吃硬,因此从不会在他缪宣面前摆出主人的谱,他要么以君主的地位关怀,要么以表弟的身份亲近……
他自小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掌控这段关系,这种近乎撒娇一般的强词夺理,更是他微不足道的把戏。
但话说回来,在这偌大的宫廷里,也只有兰宣会如师父兄长般待他,纵容着这种毫不掩饰的狡黠伎俩。
“我知晓兰卿是在斩妖除魔、守护京畿四海的平安。”朱祁恒有些怀念地道,“只是……我却总是想起以前,你还戍卫在内廷里的日子。”
在朱祁恒十岁前,缪宣还没混到麒麟卫的指挥使,当时他的职责范围只包括京城之内的妖邪,主要工作还是戍卫皇宫,同时兼职半个武学老师,帮小太子开脉习武——当然,朱氏的孩子没有什么武学天赋,就是摆摆架势强身健体。
一提起这些年代久远的旧事,缪宣不禁也有些晃神,他是看着朱祁恒长大的,谁能想到当初那聪慧的小太子竟长成了如今这狗皇帝……
但现在回忆起来,这一切确实都是有预兆的,朱祁恒就简直就是天生的帝王材料,他从没把身边的人当成同类。
不论是满殿臣子,还是四海黎民,亦或者内廷鹰犬,甚至……甚至他的父母血亲。
缪宣望着身侧这俊秀的青年,他看上去是这样的温文尔雅,可在他的眼中,皇位之下的所有人都与那些争食的鸟雀。
朱祁恒垂着眼眸,神情温柔,像是真的在怀念珍贵的往事:“表哥,你知道我的记性最好了,自记事起,我就没有遗忘任何一件事,每一天,每一夜,只要是我的所见所闻,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缪宣:“……”
这小皇帝的记性确实很好,在记仇上更是天赋惊人,有些时候缪宣甚至怀疑他私底下再写记仇小本本。
安乐王父子除了幽禁之外不会得到更多的惩罚,这工作汇报也打不下去了,缪宣觉得他差不多该走了,这走廊已经给他腌入了味,而且看天色,再不走就又得留宿。
“兰卿这就想走了吗?”朱祁恒掀起眼帘,直直望着缪宣的双眼,“不去见见母后么,不然,我召母后来这里吧?”
缪宣:“……”
早在先皇逝世时,兰琴的精神就有些不正常了,自从她成为皇太后后,她存活的意义就只剩下听从朱祁恒的命令,缪宣可怜她,但又没有任何办法能帮助她,因为一切的根本是朱昭皇室和小皇帝,假如他无法带着兰琴远离皇宫,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就只是治标而已。
然而兰琴已经把命绑在这片土地上了,让她离开几乎就像从温室中拔走最柔弱的娇花。
对于小皇帝理所当然的建议,缪宣也一如既往地拒绝:“天色不早,陛下,我这就去慈宁宫拜见太后。”
这一回轮到朱祁恒沉默了,半晌后,他不仅不放开手中的袖子,还得寸进尺地压上去,明知故问道:“表哥,你生我的气了?”
缪宣:“臣不敢。”
“那就是有了。”朱祁恒叹息,诱哄般问道,“表哥,我留着安乐王父子有大用,我迟早会让他们受罚的,届时千刀万剐祭灵,你说这样好不好?”
缪宣心道当然不好,但和小皇帝是没有道理好讲的,他索性付诸行动,伸手揽住了朱祁恒的肩膀:“冒犯了。”
朱祁恒错愕:“什——?!”
不等这句话说完,缪宣就一个巧劲就把这体格快超过他的小皇帝掀开,在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给他端端正正地放在座席上,自己也顺势扯出了那截可怜的袖子,匆忙告退。
既然一时半会出不了宫,那当然要去慈宁宫,毕竟兰琴只是个不爱闹腾的病人,比这位还不如精神病的小皇帝可要友好多了。
朱祁恒愣愣地换了个位置,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好表哥起身行礼告退,这动作真是毫不拖泥带水,等他回过神,眼前又只剩下招摇飘忽的纱帘,以及那退入廊桥上的背影。
朱祁恒:……
不知过了多久,鸟雀又重新落在了水廊上,争先恐后地啄食着地面上的残渣,朱祁恒百无聊赖地望着它们,无趣地叹了口气。
兰卿若是生为女子,那该有多好啊。
阴沉无光的甬道里,突然飘来了一盏微光,一位提着油灯的老卒缓慢地走入甬道,随着他经过一扇扇密闭的铁栅栏,门后便传来困兽般的动静,或是绝望的哀嚎,或是癫狂的谩骂,但更多的则是死一般的沉默。
被关押在牢狱内的犯人外密内疏,因此越是往里便越是安静,等到跨过了三道门后,就算是进入了诏狱的最里层。
到了这个地方,就连漂浮在空中的恶臭都彻底沉淀下来,逐渐堵塞在人们已经嗅闻不出味道的鼻腔里。
戚忍冬稳稳地走在狱卒身后,自在地就像是走在寻常的大街小巷内,囚犯的视线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毕竟再凶狠的人也比不过冰原上的野狼。
幽蓟台下的嫡脉子弟有一项考验,那就是独自横跨辽东以北的冰原,假如有人在二十岁以前没能完成,那么他将退出嫡系子弟的序列,直接归入旁系,不论男女。
戚忍冬和他的父亲一样,都在十五岁就完成了考核,迄今为止他还记得,最危险的时刻就是在物资耗尽时,当时山穷水尽的他还遇上了狼群,最后靠着狼血狼肉才活了下来……在那一天的雪原上,假如他没能突破《玄序令》的第三重万物沉寂,那能够饱餐一顿的大概就要换成狼了。
这样的弱肉强食可不仅只在冰原上发生,这世道也是如此,只要你身上还有二两肉,那谁都想来啃你一口,不论京畿内外还是江南塞北,何处不是饿狼遍地呢?
灯火一晃,狱卒突然停住脚步,他半转过身,对戚忍冬比了几个手势——老卒的舌头早就被割断,四经八脉也同样碎裂,他所能完成的工作只有挑灯与带路。
戚忍冬越过老卒,径直来到铁门前,昏暗的监牢中,一个看不出样貌的人正血糊糊地瘫软在墙边,比死人只多出一口热气。
幽蓟台为了逮住叛逃,不得不接连暴露了几名厉害的暗桩,在好不容易成功后,大胆地藏在谁都猜不到的诏狱中。
缪宣估计得没有错,戚燕衡是绝对不能容忍叛徒的,尤其是这事情还涉及到了辽东王灭门,一举破坏了他布置十年的棋局
被逮到的背叛者必然会遭到生不如死的对待,可惜即便如此,这硬骨头还藏着最后秘密。
因此戚忍冬才会出现在诏狱里,他要趁着这人的最后一口气,试试能不能问出更多的东西,只可惜京畿内外没有比他修习《玄序令》更高境界的人了,否则此时逼问的效果会更好些。
少年打开铁门走入牢内,熟练地喂了犯人一颗丸药,耐心地等待药物生效,随即才伸手在犯人的额心一点,随着几口急促的喘息,这半死的人发出了呆滞的咿呀声。
可惜啊,已经被折磨得半疯了,不能同正常人一般回答问题,只能用个别词语去尽可能多地钓出零碎的信息。
戚忍冬先问道:“你说金乌卫指挥使交给辽东王的东西是‘敕命’——告诉我,‘敕命’!”
男人对这个词语的反应很大,他蠕动起来,翻来覆去地重复:“圣旨……圣旨……皇族血脉……圣旨……”
按照这人有理智时的供词,辽东王会惹上妖邪就是因为收到了帝王的“敕令”,虽然那个已死的前金乌卫指挥使确实是来传达圣旨的,但戚忍冬不认为这个圣旨就是所谓的“敕令”。
一道圣旨就能让辽东王府灭门?妖邪又不是皇室养的狗。
可不论戚忍冬如何逼问,只能得到同样的回答,于是他不再浪费时间,开始挑拣起那份供词中的其余关键词来:“你说毁灭辽东王府的妖邪就是兰氏灭门的真凶,即皇室的手笔——‘朱昭魑魅’。”
在灭门案上,妖邪来历是必然的问题,而叛徒的供词也同样惊人。。
据他所说,那能悄无声息地灭了辽东王的门、连麒麟卫兰宣都找不出首尾的东西正是“朱昭魑魅”,而且它竟然是出于某种明确的目的而被朱昭皇室亲手创造出来的。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皇室为什么要制造妖邪魑魅?皇帝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给自己治下找麻烦,难道他们就不怕有伤天和以至于反噬自身吗?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么做对皇室来说是没有好处的,若是要排除异己,难道那些厂卫都是吃干饭的?
再者,即便所有厂卫都是正义干饭王,而皇室也真的用妖邪杀人,那他们为什么不像是毁灭兰氏翠翡楼那样干脆地,直接做掉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的幽蓟台,反而转手先杀辽东王?这简直就是打草惊蛇!
戚忍冬心底有一万个问题要问,可在听到“朱昭魑魅”这个词后,地上这男人的反应却更大了。
他像是捞上岸的鱼一般扑腾起来,嘶哑着喉咙,嗬嗬抽气,又开始反复吐着两个词,这听起来倒不再是没有逻辑的只言片语,反而像是某种偈子。
戚忍冬皱眉听着,随即低声复述:“……‘白马赤虎,翠麟玉龙’?”
很显然这读音是准确的,因为男人已经陷入了极度的情绪波动里,甚至全身上下都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翠麟”十有八九是指麒麟卫,也有可能是兰氏,毕竟翠翡楼的武学必修麒麟刀,听族中老人说,早年兰氏一族的外号就是“麒麟”,再说《碧玉赋》的第五重就叫“翠影”……
不论如何,这和兰宣总脱不开干系。
那么其余四项呢,这又分别指代了什么,难道是另外两大氏族与朱昭皇室?
这“玉龙”勉强对的上,可“白马”和“赤虎”绝无可能,九星港沈氏怎么都该是海货,他们曾经的外号甚至是“鲲鹏”;而幽蓟台戚氏则必与北境有关,要么鹰要么狼,那拍马屁的尊称也该是“幽荧”……
戚忍冬心中纷乱,伸指点中了男人的额头,可这一下并不能让男人安静了下来,他仍旧在念着这两个词。
戚忍冬皱了皱眉,心知这是问不了多少东西了,这个人的心智已经到了崩溃的极限,没想到他这么不经用,必须要尽快问出最后的问题……
鬼使神差地,戚忍冬挑中了这么一个词语:“‘麒麟送子’。”
这一下可真是捅了马蜂窝,这个词语的尾音还未落地,瘫软在地的男人就扑腾了起来,他双眼翻白,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嘶哑道:“朱……昭……朱昭,千秋万古,世世代代……”
气音戛然而止,这叛徒形容狰狞地彻底断了气,戚忍冬错愕许久,这才缓缓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
这最后一个词语,其实并不来自于叛徒们的供词,而是来自金乌卫指挥使临死前的绝笔——不是如今这个被提上去凑数的,而是那位死在辽东灭门案里的李督卫,李兆鸣。
李兆鸣死前在四神卫牌令的麒麟纹上血书“送子”二字,这份牌令理所当然地被幽蓟台发现,他们暗中扣下,成功瞒过了后来的麒麟卫。
对锦衣卫来说,四神卫令牌代表着最重要的军符,可以号令四大卫所,一般只会存在皇帝御前,它会出现在金乌卫指挥使手中本身就十分古怪——但也正是因此,李兆鸣的遗物中不存在令牌才没有引起兰宣的怀疑。
那么,李兆鸣死前为何向兰宣求助呢?是出于同僚情谊,还是别有隐情?
这所谓的“麒麟送子”……指的到底是什么?
戚忍冬踢开脚边冰凉的叛徒,随即阔步走出牢狱,冷冷地吩咐道:“处理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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