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的,缪宣再次失去了早睡早起的机会,马车换马,疾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
虽然他本人的速度胜过所有马匹,但人在京畿,总得遵守一下交通规则,更何况他现在还是公职人员,因此不到十万火急,还真不能上房翻墙。
西局,即西缉事局,在先皇当政时建立,这个年轻的卫所建立至今还不超过二十余年,因位于京城的西直门边而得到这个称号。
可能是因为资历不足的缘故,西局的选址地点相当微妙,和紧贴着皇宫的锦衣卫截然相反,西局所在地是京城中最贫瘠的城西区,不仅紧贴着贫民区,还直连各大穷衙门普通监狱vip诏狱,动线设计合理便利,堪称纯狱风格天花板。
京畿地区入夜是有宵禁的,没有特殊情况时平民百姓不得上街,违者重罚,这个范围当然不包括锦衣卫,因此缪宣这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抵达了西局的大门。
今夜无眠的当然也不止缪宣一个,麒麟卫和西局的小辈斗殴,这传出去实在是丢人,只能私底下解决,而下属打架上司遭殃,魏谨也是需要前来协商的家长。
要说这幼儿园纠纷向来是复杂问题,尤其是在没有单纯受害者的时候,缪宣不用想也知道先动手的准是沐凤阳,但拱火的却十有八九不是他,可这事情是没法说理的,毕竟谁先动手谁担责,向来如此。
可怜的老父亲上门拜访,另一位小朋友的妈当然也得客气作陪,等到缪宣被恭恭敬敬迎入西局议事白虎堂时,魏谨早就在这里等着他了。
烛火油灯把偌大的厅堂照得明亮堂皇,等到引路人退下后,堂内便只剩下三人。
正堂上首,魏督主正坐在宽大的案几后,一本本地批改公文,而堂下则跪着一位少年,垂首敛目,端正肃穆得像是一尊玉雕人像。
缪宣猜到了这少年就是中午时戏台上的小美人,但在看清楚了少年的眉眼时还是愣了愣——这少年生得太好了,他这不辨雌雄的本来面目相当精致,乔装改扮反而掩盖了他的特点。
“哒。”
魏谨不知何时搁下了笔,这清脆的声音在死寂的大堂中格外响亮。
“兰督卫。”魏谨颔首,这就算是打过招呼,紧接着他就直接切入了正题,“我们西局与四神卫本该是同气连枝、共同为陛下效死的,但今日发生了什么你我也清楚,这都是我这个督主的过失,我既然无法避免,便只能在事后弥补一二。”
“这小子不识好歹,竟冒犯了麒麟卫,我知道你看不上他,但事到如今,我也只好厚颜把他交给你处置,任打任杀,我没有二话。”
这话说得谦卑,但其中的含义确实完全相反的,魏谨根本没有责怪下属的意思,他会这么说、这么做不过是摆出姿态——你看,我们这边已经打了孩子一个大比兜,你那边是不是也得识相地认错?
是的。
事情是魏谨处理的,理赔(假如有的话)也是魏谨出的钱,人当然也是他带走的,魏谨要出手,十个唐同知也拦不下来,这事只能由缪宣来平。
台阶已经有了,缪宣还真得就着下,他没有拒绝的选项,而且最要命的是……沐凤阳现在还关在西局的私狱里头呢。
假如不是为了查资料和捞人,谁会大半夜的不吃宵夜不睡觉,老远跑到西局来呢(抹泪jpg)。
魏谨客气完,堂下的少年立即紧跟着磕头,缪宣无奈,伸手托起跪着的少年:“只是少年斗气而已,何至于此。”
这孩子实在是太轻了,脸上还带着淤青,被扶起时是一脸受宠若惊,垂眸时似乎有泪光闪过,可怜极了。
虽然心知这些都是假象,但缪宣还是不由得心软了一瞬:“我这就让凤阳给你道歉。”
少年闻言,低垂的眼帘怯怯地一含,细声细气地道:“谢指挥使大人……主持公道。”
既视感过于强烈,缪宣顿时就是一阵牙酸,他怀疑这是魏谨又在换法子搞他,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证据,只能松开手,不着痕迹地侧让两步。
——魏谨的前科着实不少,当年他就几乎给缪宣整过全套的红粉陷阱,从卖身葬父到自荐枕席,而在缪宣当着先皇的面出柜后,这环肥燕瘦就扩容了潘貌宋颜。
两边的卫所老大达成共识,于是沐凤阳也终于得到释放,他被两个西局番役架上了大堂,而从他身上卸下的羌笛羌刀也被完好无缺地送了回来。
缪宣仔细打量了一番沐凤阳的状态,西局当然是不可能给这王府小少爷上刑的,说不定还供应了一顿晚饭(虽然不会吃),只是短暂地关了几个时辰,因此沐凤阳才能维持着这挺胸抬头的嚣张样子。
缪宣:……
沐凤阳满心都是这肮脏的西局休想辱我,然而他的高傲神情却在看到大堂中的兰督卫时彻底消失。
按照惯例,会来处理这些小问题的一般都是唐同知,但这一次却是督卫亲至,难道说督卫在觐见完陛下后,一得到消息就特意来找我了吗?
“督卫!”这一瞬间,沐凤阳简直就像是幼儿园门口看到家长的孩子,心中忍不住升起了窃喜,而这份喜悦只维持了很短的一瞬,因为沐凤阳在兰宣的身后又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这妩媚的少年正做作地掩唇微笑,见他望过来时才放下手,用小拇指划拉了一下脖颈,做出一个击杀的动作。
沐凤阳:!!!
更令人愤怒的是,兰督卫紧接着就朝他点了点头:“凤阳,给这位小兄弟赔个不是吧。”
这话要是唐同知说来,沐凤阳便只当成耳旁风,没准还会顶一句“什么‘小兄弟’,是指这个小妹妹吗”,但字啊督卫面前他可做不出这种事,只好倔强地撇过头,一副委屈又不服气的模样。
看着沐凤阳这倔强的模样,再对比一下魏谨那年纪不大而行事老练的下属,缪宣顿时就感到了熟悉的胃疼,他叹了口气,再次传音入密道:“凤阳,你这一次道不道歉也无关紧要,大不了我替你就是了,但日后呢?你难道要次次如此?”
沐凤阳一怔,这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硬邦邦地认了错,虽然沐凤阳这是只做表面功夫,但那少年当然是可怜兮兮地原谅了他,给足了麒麟卫面子,而魏谨也没有为难,很爽快地放了人,缪宣赶紧把这小狼犬一样的下属提走。
茫茫夜色里,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西局的大门,这一路上沐凤阳都保持着难得的沉默,缪宣心中叹息,一直以来他都忙于公务,得空了也只顾着督促武学修炼,现在看来这果然是远不足够的,但说教并不能让这孩子服气,得让他去执行更多的任务,多见识些妖邪……
西局的布置是外松内紧,当着无数双潜藏在暗处的眼睛,缪宣也没有说什么,直到走出大门后,他才把马匹交给青年。
沐凤阳虽然赌气,但还是乖乖地接过缰绳,又忍不住问:“督卫,您不骑马么?”
缪宣:“我来西局还有要事,你先回去吧,这一路来车马劳顿,我看你也累得不轻,今晚早些休息。”
沐凤阳一怔,还有要事?原来如此——我竟以为督卫是为了我才来的,这都是什么一厢情愿,督卫只是顺路而已。
他本来只是气苦,现在更添了委屈,只闷闷地应道:“哦。”
缪宣还能看不出这孩子在想些什么?他真是好气又好笑,最后也只能无奈地道:“上马吧,早些回去……今天没怎么吃东西吧,这食盒你带上。”
食盒?沐凤阳一愣,紧接着才反应过来——督卫竟然知道我在西局不沾米水,竟还特意给我带了这个!
一旦这么想,沐凤阳顿时就不委屈了,一时间满脑子都是“我就知道他心里有我”,紧接着便是脸红心跳,连耳根子都热了,这一回不用缪宣催促,他立即翻身上马,更加乖巧了。
“督卫,我……”沐凤阳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踌躇起来,他犹豫半晌,这才小声道,“督卫,不论怎样,您都别替我道歉,有什么就让他们冲着我来!”
缪宣:?
话一出口沐凤阳就先不好意思了,也不听他督卫的回答,打马就走,这一骑绝尘的,眨眼就没了影。
缪宣:……
望着青年矫健的背影,缪宣一时间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最后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都是些什么孩子话啊,“冲着我来”……?
可有些事情冲着你来,你扛得住吗。
“督主,他们就这么走了?”跪在堂下的西局番役,也就是大名叫魏彪的纤细少年,这么神情莫名地道,“麒麟卫和鹿蜀卫的指挥使真是截然不同的人。”
“因为现在是鹿蜀求着我们……”魏谨不屑地笑了笑,“麒麟卫同其余三卫是不一样的,他们只参与祓除妖邪,不涉足宫廷内政,更何况四神卫早就不是一条心了,鹿蜀卫与貔貅卫结党营私,金乌卫与麒麟卫守望相助,只可惜如今金乌卫名存实亡,他们的指挥使死了,金乌卫也就倒了。”
金乌卫的指挥使?
魏彪有些意外,他一直以为金乌卫与麒麟卫的关系并不好,在金乌督卫还活着的时候,他常常找麒麟督卫的麻烦,然后两人大打一场,没想到督主会这么评价……而且这个形容的差距,啧啧,“结党营私”,“守望相助”。
不过这也不难理解,毕竟他们魏督主和兰指挥使还是公认的死敌呢,假如全天下的“死敌”都是这幅样子,那满朝堂的“同僚”岂不都能成了结对过日子的好人?
这么想着,魏彪便释然了,他眉眼弯弯地笑道:“好可惜,要是指挥使大人肯收下我就好了。”
既然这位麒麟卫指挥使这么有趣,他的后院也一定十分热闹吧?真想见识一番此人的真面目,虽然还未娶妻,但听说他喜好收留寡妇、掳掠有主的仆婢,果然人不可貌相。
魏谨:“……”
魏谨摆了摆手:“下去吧,这件事算是了了,在你的修为不提升至‘勘红尘’前,安分一些。”
魏彪眨眨眼,乖顺道:“是。”
两人修习的功法都是《赑屃碑》,只不过魏谨已经抵达了第八重“起山峦”与第九重“散尘埃”的临界点,而魏彪还卡在第四层“勘红尘”之前。
缪宣送走了沐凤阳,这才怀着一颗隐隐作痛的胃,原路返回白虎堂。
在大昭这个封建朝代,皇室里藏着全国上下最齐全的文献记录,从历年的档案记录到各类史料书册数不胜数,大昭建国三百余年,这样海量的资料堆满了数十个书库,每一个都足以让一位文人皓首穷经。
自从缪宣进入麒麟卫后,他就一直有翻阅皇室藏册的习惯,而在离开京畿、各地出差时则改为收集誊抄地方县志,这个习惯是逐渐养成的,在最开始,缪宣只是想要更多地了解这个世界,而到了后来,他的目的就变成了研究妖邪。
这么多年了,缪宣相信这片土地上不会有人比他更加了解妖邪了,作为这个世界的特色,妖邪这种存在是无法被彻底抹消的,也许你可以处理掉某一只妖邪,但这个存在却永远依附着这个世界的人类社会,简直就像是某种誓约——“既然在生前无法得到公正与善待,那么我将在死亡后满足渴求”。
但事情的恐怖之处就在于,这些诞生于负面情绪和亡魂的妖邪,是永远不会满足的。当美好的愿望被污染,当公正的期待被扭曲,为了弥补苦痛而创造出新的痛苦,魑魅诞生,魍魉传递,无休无止,无穷无尽。
缪宣相信自己的推断,这两次灭门案已经让目标一暴露出了足够多的特质,目标一极有可能与妖邪有关,而且一切的源头十有八九来自朱昭皇室,这目标一拥有某种控制精神的能力,甚至能遏制住武功高强的宗师……
光是精神力类型的攻击并不会让缪宣担忧,毕竟他本人的精神力在小世界里向来是降维打击,虽然过量使用的代价巨大,但他本就是孤注一掷的刺客,干得就是一锤子买卖,只要击杀目标能靠一次大决战解决,那就都不算事。
但这并不意味着缪宣就无需担忧了,假如他的一切假设都是成立,目标一也是皇室成员,,那么这东西就拥有着另一项优势——在朱沈兰戚的誓约存在的情况下,缪宣这个沈、兰二合一的家主就会很受克制。
所以问题又回到了起点,最重要的还是信息和情报,敌在暗我在明,既然决战已经不可避免,那么搜寻目标一的底细就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多年来的资料收集是卓有成效的,缪宣此刻已经有了比较清晰的目标,这一次他要探索的是西局负责的文书阁。
文书阁……存储了历代达官贵胄资料的秘阁,记录着各地进贡和物产库存的账册。
你想在这里探查些什么呢,兰宣?
魏谨走到了窗边,夜晚的寒风扑面而来,即便天气转暖,这夜风也没有几分和缓,好不容情地席卷着胆敢阻拦它们的建筑物。
西局白虎堂就位于卫所内最高的建筑物上,这里的视野非常好,远能眺望到皇宫,近能望见西局的大门。
皇宫会用宫灯来照明深夜,而西局则只使用火炬,在影影绰绰的火光中,魏谨隐约在大门口望见了兰宣的背影——就和一个老父亲一样,把那个沐氏幺子送上了马。
紧接着,马匹一骑绝尘而去,只留下兰宣站在大门口,他转过身,一步步往前,那道挺拔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大门口。
还是这样么?
魏谨出神地想,这人似乎永远都是这幅样子,庇护下属,独来独往,清高到不沾染人世的尘埃……不论是经历了二十余年的奔波,还是亲眼见到了成百上千的惨案,他似乎不会被外界改变,永远坚守着内心的准则。
魏谨握紧了窗棂,竟不由自主地走了神,他回想起许久以前的旧事,那是魏谨第一次见到兰宣,当时的他甚至还不如如今的魏彪,连《赑屃碑》都还未背全,不过是幸运又可怜的宫奴之一;而兰宣早已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这年仅二十二的天才在武举中夺魁,以兰氏家主的身份得到先皇的召见。
谁能想到呢?一位天资纵横的年轻高手竟没有丝毫的傲气,不论在谁的面前似乎都是一样的温和友善,他和这座皇城格格不入,可他又长久地留了下来。
魏谨仍然记得那一日,先皇下旨召见兰氏家主,于是那青年阔步跨入宫门,他柏杨一般笔直地立在金銮殿上,脚踩大地,头顶云天。
“啪嗒……”
大门打开,开门的人刻意放出了声音,魏谨合上窗,转过身,温和地道:“兰大人实在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师长,也不知道那位沐小公子能不能体量您的用心良苦呢。”
缪宣一时间竟分不出这话是否出自善意,只好照样回答:“我只是尽到了责任而已,魏督主才是呕心沥血。”
实践出真知,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应对阴阳怪气的最好办法就是原话回馈。
魏谨一愣,不禁失笑:“督卫真是谦逊……”
缪宣俨然成了毫无感情的敷衍机器:“过奖过奖,您才谦虚——魏督主,能把秘阁的钥匙给我了吗?”
以魏谨的情报获取速度,缪宣毫不怀疑他已经得到了小皇帝的口谕,而且藏书阁也不是什么太机密的地方,真正机密的资料库藏在皇宫里,而缪宣早已经把那地方研究透了。
有超级计算机一样的小系统在,冗杂纷繁的信息能以恐怖的速度被归纳总结,放在旁人身上一辈子都整理不完的东西,小系统只需要一个月,因此,缪宣对情报的处理能力远超这个时代的某个人甚至某个组织,他探索资料库的难点只在于录入这一个环节……
换句话说,这其实是考验翻书速度。
“自然,只是进入秘库必须由我亲自带领。”魏谨颔首,相当客气地道,“职责所在,请督卫谅解,恰好现在已是寅时五更,正是前往秘库的好时候,请您随我来。”
这手续环节一听就没有必要,但话都由魏谨说完了,再加上确实能开启秘库,缪宣便也没什么异议,他跟随魏谨走下高楼,两人这一次走的是西局的后门,出门直接搭西局公车。
只看外表,西局的公车就是非常普通的车马,马匹并不神俊,车厢外也没有太多的装饰,乍一看就和普通商旅的座驾一样,而车夫也并非西局内那些修为不低的番役,只横练过些硬功,那外表憨厚活脱脱的商旅护院。
缪宣挺喜欢这样低调的出行方式,而当他坐入马车时才发现了问题,马车普通就意味着车厢内的空间不会多大,他虽然端正地坐在魏谨对面,可两人的膝盖还是紧贴在一起的,车辆一动就难免磕碰。
唯一令人不那么尴尬的是,魏谨就像是没有感觉到空间的狭小,他像是在出神一般,垂眸敛目,气息沉静。
说起来,自从西局成立、和锦衣卫互别苗头之后,缪宣就很少在这么近的距离接触过魏谨了,他有自己天南海北的任务,而魏谨也有后宫外廷的厮杀,这几年没见,缪宣竟然在他的鬓角找到了霜影。
虽然魏谨的武学修为超凡脱俗,但自他修习《赑屃碑》起,他就永远是朱氏的奴隶了。
朱昭皇室怎么可能做赔本生意呢?《赑屃碑》是极其阴毒的功法,除了修炼上的刁钻和对身躯的损害外,它还埋藏了能控制修习者的命门。
纵观如今的四神卫和西局,几乎所有武功高强、地位不低的厂卫都出身低贱,而且他们练得还都是《赑屃碑》,其中甚至包括唐同知——这偌大的麒麟卫里仅有两人不练《赑屃碑》,其一是家传《赤阳火谱》的沐凤阳,其二就是练《麒麟刀》的兰宣。
朱祁恒本身无法修炼武学,但他对权术的敏感却是天生的,如今这局面正是他在继承先皇权柄后,更进一步的压迫和集中。
作为权利的代行者,魏谨所承担的压力是巨大的,而他本身的特殊性又加重了这份压力,来自帝王的每一份信任都有代价,缪宣对此实在是感同身受。
所以这辆马车里装得不是两位超凡脱俗的宗师,而是两个究极社畜打工人,大半夜没觉睡,饭还吃不饱……
缪宣双目放空,开始怀念起他的点心盒来,武功到了他这个地步,连着几天不睡觉倒也没什么,但大晚上没宵夜还是很令人悲伤的,尤其是这一天一夜下来他就没吃上什么正经饭食。
不过说到底这也他自己选择的,毕竟在皇宫里要什么吃的没有,只是当着小皇帝的面他吃不下去而已。
早知如此还不如申请骑马,速度还快一些……
此时已是寅时五更,远处天色擦亮,第二日的清晨竟然已经在悄无声息中来临了,缪宣透过半遮着的窗户望着周围的街道,辨认出了这一片区域所处的位置。
这里是城西,因为不远处就是监狱和西局衙门,这里便相当贫瘠,不过毕竟在天子脚下,再贫瘠的地方也遍地是平顶房屋,偶尔能见到矮小的庙宇,在清晨的薄雾里冒着香火祭祀的气息。
宵禁在此刻结束,巡逻的官兵们回卫所复命,街道上也隐隐约约有了人气,只可惜,这里没有城北常见小商贩,那是富裕和中产阶级才能享受到的便利,在城西,早起的不过是些谋生的苦命人,也许是结伴同行的脚夫,也许是只能寻到短工的苦力,或者是私寮中的女性,要么出卖力气,要么出卖身体。
缪宣收回视线,京城是整个国度的缩影,这里的贫富差距大得可怕,在稳固的社会制度下,所有人自出生起就被指定了未来,只有极少数的人有可能实现阶级跨越。
也就在此时,马车突然停止了前进,原来是有数十人从街道边突然窜出,猛地冲到了马车前,而车夫生怕惊扰到马车里的贵人,及时勒住了马。
这些拦车的人衣衫褴褛,一看就是无家可归的流浪乞丐,在如今的大昭,乞丐拦住普通的车马“乞讨”并不是一件罕见的事,但这群人又和普通的乞儿不同,他们属于是京畿特色。
只听其中一人尖声喊道:“大爷太太行行好——”
就像是拉开了序幕,其余的人也纷纷叫嚷起来,他们喊得多是类似的吉利话,只是声音一道比一道尖利,辨不出男女,刺耳又诡异。
车夫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随手丢出去一把铜板,在拦路的乞丐散开后便重新驾起车马,顺利地驶过了土地庙前。
缪宣在这个时代已经停留了数十年,当然知道这群乞丐是怎么回事,他们被称为阉丐,即便在乞丐中也是最不受待见的群体,但他们仍然是数量庞大的乞丐群体中的一环,同样擅长拦路乞讨、劫掠行人与敲诈勒索等谋生手段。
在世道艰难些的时候,民间会有许多人私自阉割,然后巴望着被选入宫廷成为宫侍——虽然宫中每年都要招人,但从来不愁召不到内侍,这群人的中选率低得可怜,大约十人中只有一人成功,可就算如此,民间私自阉割的风气还是屡禁不止。
在这个时代,身体残缺的人是被社会所看不起的,尤其是被阉割后的男性,他们只能够与同样的人聚在一起,报团取暖。
这类人的谋生方式少得可怜,其中运气好些能为宫侍服务,比如去澡堂帮内侍搓澡,或去宦官家中当下仆;运气差一些的就只能成为乞丐或流寇,前者死得慢但折磨,后者死得快而凄惨。
而这在京畿一带已经成为显著问题的“阉丐”,却也只是这个时代所司空见惯的、相比之下甚至算不上最惨的惨事之一。
“已经被认出来了么?”魏谨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眸,他不看街道边的人,只望着窗外的庙宇,“果然能活下来的都会激灵一些,很懂得审时度势。”
缪宣:“……”
也许是因为靠近监狱和城郊的原因,藏匿在这里的乞丐都要比城中的机敏,他们之所以能被一把铜板打发,也是从车夫身上的细节辨别出了这辆马车“惹不起”。
而假如乞丐们真的在荒郊野外遇上了普通商旅的单辆马车,那么这位倒霉的商人要么丧命,要么只剩下裤衩。
和说不出话的缪宣不同,魏谨倒是没什么情绪上的波动,他反而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十分自然地和缪宣说笑起来:“你今天见到的那小子叫魏彪,就是我从这块地方捡来的,他生得貌美,本来也不至于饿死,但他在杀私寮里杀过几个人,为了逃命就只得藏在土地庙里,偏偏又心高气傲,这就躲不住了。”
缪宣想起那个玉雕一样的美少年,更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能杀人的方法多得是,但这孩子总是沉不住气。”魏谨又笑了笑,像是在对着自家子侄一般骂道,“能藏在乞儿里也是很好的,可他竟然还想着截杀商旅——见识得少了,截到了西局番役的头上。”
缪宣:“……”魏谨笑叹一声:“也该是他运气好,又生了那样一张脸,还有办法让人舍不得杀他……”
说到这里,魏谨转回眼眸望向缪宣,昏暗的车厢里,他的眼眸愈发黢黑无光:“一个只会粗疏功夫的少年,反过来弄死了练过《赑屃碑》的番役,这样的人才,就不该简单地去死了。”
缪宣一愣,没想到这个故事竟然是这样收尾的,他本以为在魏彪截到西局番役时就已经足够出头,随即被魏谨看重,也就成为了他的下属——但这竟然只是少年的一步跳板,他是在杀死这个番役后才真正出的头。
这样一位少年……
也只有魏谨敢留下他的性命,甚至还加以培养,如待子侄,根本不怕他的反噬。
魏谨对魏彪是很看重的,光是让他随姓就可见一斑,这么多年了,西局早已经做大做强,其中天赋适合《赑屃碑》的少年入过江之鲫,可只有魏彪入了魏谨的眼。
缪宣的心中只剩叹息,也难怪沐凤阳根本不是魏彪对手了,别说沐凤阳,就算是戚忍冬来,必然也狠不过他。
武力确实是一切的基石,但武力并不意味着一切,比如没有武功修为的朱祁恒坐稳了皇位,再比如这天下的宗师老隐也敌不过妖邪的问心。
车辆平稳地试过矮小的庙宇,这样贫瘠的地方仍旧供奉着香火青烟,方才拦路的人早已经没了踪影,就像是啄食干净碎谷的麻雀,群聚哄散了。
那股熟悉的感觉又来了,缪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郁抑。
“兰宣,你选人的眼光一直都不好。”魏谨垂下眼眸,轻声道,“要选……和自己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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