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金与珠宝搭建的华美台架上,一只小巧玲珑的鸟儿正轻盈地跳跃着,它的足腕上栓了细细的银链,给这看似自在的鸟儿规定了狭窄的活动范围。
不过和奢靡的台架相比,这只小鸟可要朴素太多了,它浑身灰扑扑的,唯有鸟喙是可爱的朱红,但即便是这抹难得的色彩,在金碧辉煌的映衬下也显得平庸。
“这就是那只通晓仙乐的夜莺么?”女王围着黄金架子转了一圈,轻声笑道,“和尼亚特尔柏的夜莺们没有什么区别呀。”
带着夜莺俩上供的使者则诚惶诚恐道:“陛下,它在阿依德诺是非常有名的,被当地人尊为‘仙鸟’,他们认为这只鸟儿是神灵的琴所变幻的,总督为了捉到它,差点掀起一张战争!”
战争么……
女王沉默了片刻,接过女官递来的小碟,亲手喂养起夜莺来:“夜莺是最美丽的鸟儿之一,它们会在夜晚守护我们的梦境,皇室的守卫便有‘玫瑰夜莺’的称号,那么就让我来看看,这一只又如何。”
夜莺像是能通晓新主人的心意一般,它啄食了盘中的谷种,紧接着便在架子上轻快地跳了跳,轻轻拍打着玲珑的双翅,扬首便唱出了一首婉转的乐曲。
这纯粹由鸟鸣组成的乐曲确实好听极了,不要说侍从们惊叹连连,就连女王都露出惊喜的神色,总督的使者见状也终于松了口气,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膛。
“那么就留下它吧,收录入我的飞鸟花苑里。”女王颔首微笑着道,“让爱娜和莫纳也来看看,他们一定会喜欢的。”
侍从和女官们有条不紊地附和起来,女王含笑听着,半晌后又叹了口气:“不知道孩子们今天玩得高不高兴,明明只是小半天未见,我却有些想他们了……”
侍女们立即开始附和起来,从各个角度说着叫人顺心的话,女王听得眉眼舒展。
可就在此时,一位穿着男装的女官出现在温室的门外,她疾步走来,在女王身边低声汇报:“亲王殿下与公主殿下遇到意外,正在回宫的路上。”
女王一愣,随即惊惧交加:“什么?意外!——他们没有受伤吧?!”
“没有!”女官立刻澄清,“亲王殿下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带着小公主率先回宫。”
女王松了口气,此时她再也没有什么心思接见殖民地总督的使者们了,她让女官去挥退使者,随后径直往温室外走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全部都告诉我,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要落下。”
女官颔首,一边随着女王往外走,一边低声汇报:“公主殿下遇到了疑似神恩造物的鸟兽,亲王殿下已经下令封锁了诺德诺尔的大圣堂,我们正在筛查七天内出现在那一片区域的可疑人员……”
随着女王的离开,失去了觐见机会的使者们也不得不自认倒霉,他们把总督们精心准备的礼物留下,在侍官的引导下离开王宫。
远跨重洋的礼物们被井然有序地收纳起来,其中自然包括那镶嵌满了珍贵珠宝的黄金鸟架。
在侍从搬运鸟架时,年龄尚小的侍女忍不住逗了逗夜莺:“也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能再来一次花苑。”
“不会太迟的。”年长的侍从低声安慰,“陛下一向偏爱乐声动听的鸟类,而且花苑里还有公主殿下最爱的白孔雀和极乐鸟,也许我们还能见到亲王殿下。”
“亲王殿下啊……”侍女联想起了那些从锡兰郡而来的新奇东西,也露出期待的神色,“是呢,希望这只夜莺能得到殿下们的喜爱,可惜它太不起眼了。”
黄金架上,这只“不那么起眼”的夜莺躲过了侍女心不在焉的手指,它望着温室的大门出口,缩着脖子歪了歪头,又一曲轻快的调子便脱口而出。
侍女笑了:“真好听,这是什么?”
侍从迟疑片刻:“……好像是水手的小调?大概是在海洋上学会的吧。”
在这个夏日即将来临的傍晚,皇宫内惯例举办了一次宴会,只是此次宴会与往常的有些许不同,它不再是一向对所有参与者公开的社交,它实际上是王室与内阁的内部会议。
参与者只包括部分皇室成员与内阁中的机要大臣,换而言之,这个庞大帝国的真正掌权者们。
伊恩有幸跟随他的首相父亲参与这一次会议——作为随从的随从。
也许他确实有着优越的出身和独一无二的挚友,但在这种级别的会议前,他仍然只是个未成年且“毫无建树”的孩子,他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顶多只能去守大门。
但就这看大门的工作,也不是谁都能来的。
保卫内阁大臣们的有猎鹰,贴身守卫皇室成员的有夜莺,会场戍卫的则有来自各大骑士团的杰出成员们,在这样的阵容面前,看大门的工作自然变得金贵无比。
伊恩安静地站在会议大厅外的走廊外的花苑后的走廊里,这个位置与那洛可可风格的大厅大门有着格外漫长的距离,普通人匀速前进大概能走个几分钟。
而排在伊恩身边的戍卫者们基本上都是和他类似的年轻人,他们大多出身高贵,天赋出众,前途光明,只是经验不足,没有资历,只等着恰到好处的磨砺。
巧合的是,伊恩身边站着的正是与他同一公学的九年级首席,这位大兄弟是被他骑士团的团长带来沾光的……当然也有他祖父是财政大臣、亲娘是公爵千金的关系。
一个月前的比武竞技仍然历历在目,但这两位早已闹掰的前后辈还是老实地站在一起,在家国大事面前保持着肃穆的沉默。
两人头顶恰好是一盏巨大的吊灯,璀璨的灯光照亮了他们身后的挂画,挂画色彩鲜艳,构图丰富,绯红、深红与粉红拼接成了鲜艳的玫瑰。
这羊毛制品柔美大方,但伊恩反而满心焦躁——宫廷中的玫瑰挂画统一来自锡兰郡,是给小公主庆祝四岁生日的礼物之一,当时小亲王也捎了几张给他的好基友,于是伊恩直接挂在了床头。
一看到拼色玫瑰,伊恩便忍不住地想着他的殿下,自从上一次出行见面潦草结束后,事情便没有了下文,他只能每日等待信件,那“白鸽意外”让他心急如焚,似曾相识的场面甚至化作了噩梦屡次出现。
……可纵使他有再多的不甘和焦急,在身份的隔阂前也是无计可施。
伊恩再一次回忆起那天的早晨来。
明明前一刻他还坐在殿下的身旁,守护着少年陷入沉眠的身躯。
久别重逢,他终于有了一个机会能好好地看看他的殿下——他长高了许多,本来留到肩部的长发被剪短了,清晰地露出眉眼,面容轮廓似乎也因此而变得更加深邃。
但不论如何,殿下身上的特质是从未变过的,那样的坚韧和温柔,永远都……
圣堂内的钟声在此时悠然响起,远处的白鸽在早春的阳光下翻飞,伊恩听着殿下绵长的呼吸,只觉得它已经和自己心跳声缠在了一起。
是啊,这所谓的诺德诺尔大圣堂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在殿下的身边,他就无所畏惧。
在和煦的日光下,一切都是这么宁静又温馨,不论是怎样美妙的诗篇都不能形容他此时的心情。
假如他能像这一刻一样,一直守护着殿下……
可也就在伊恩这么想的时候,小亲王却突兀地睁开双眼,他正在召回他的傀儡,当他看向伊恩时,面色凝重,那双湛蓝的眼眸中也像是结了冰:“我们先回宫——有可疑的东西靠近爱娜了。”
伊恩悚然一惊,可还没有等他做些什么,小亲王就已经主持起局面,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于是这本该美好的一天在突发的意外中被终止,伊恩随着两位殿下匆忙返回王宫,随后又被女王客客气气地送回了家。
这么多年过去了,女王仍旧不大喜欢他,伊恩知道这一点,并且仍然为此而愧疚。
至此之后,一切事务就被交给了小亲王与他带领的夜莺,以及承担军事警备责任的内阁大臣们,至于伊恩,他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也是直到此时伊恩才恍然醒悟——他还不配,戍卫亲王。
人群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肃穆与寂静被打破,井然有序的声响把伊恩从回忆中扯回现实,他恍然回神,连忙望向花苑对面,果不其然看到了陆陆续续进入大厅大门的会议参与者们。
最先出现的是各位内阁大臣们,从海陆军大将们到财政大臣,从内政大臣到大法官,最后是首相老帕西瓦尔,他们从花苑外向内走来,依次进入走廊。
从另一边走来的则是两位皇室成员,女王陛下和小亲王在侍官侍女们簇拥下现身,他们从皇宫内部的庭院向外走来的,两人都走得不快,女王拖曳着大裙摆,而亲王则坦然地坐在轮椅上。
这对皇室姑侄确实是十分相似的,他们有着同样温柔与坚韧的特质,不过女王要更加厚重,而亲王则稍显锋锐。
两方人马汇集,内阁成员们纷纷行礼,女王是惯例的亲切问候,至于小亲王——虽然少年是坐着仰视所有人的那一方,但他的的脊背却笔直而挺拔,只看气势,仿佛他才是俯视他人的那一方。
伊恩看得出神,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就被他的殿下所吸引,他看着父亲与小殿下的交谈,那种平起平坐的交锋与默契,那种只属于同等级个体的彼此认可……
他的殿下已经有了在这种会议上据理力争的资本,可自诩保护者的、比殿下大两岁的他却仍然没有进入议会的资格,只能站在门边,远远地望着这一幕。
“真是了不得啊……”身旁的学长忍不住低声感慨,满腔的热血澎湃,只听他骄傲地道,“等我能够进入‘夜莺’……不,进入皇室卫队,我就要去锡兰郡!”
伊恩瞥了他一眼,恰好同这位输给他的前辈对视,于是短暂的眼神接触传达了足够丰富的内容,噎得学长差点控制不住自己。
“请保持肃静。”伊恩这么稳重地轻声提醒,换来了不远处小队长嘉奖的眼神。
学长深吸一口气,白眼差点翻到天上。
他受够了这个装模作样的学弟,偏偏这家伙就是更容易得到喜爱和信赖,怎么就没人能和他一样,看穿那伪装下疯狗一样的本质?
自从这小帕西瓦尔转学入校起,每周都会收到几封来自锡兰郡的信件,所以这确实是很荣耀的事情,可这家伙一口一个“我的殿下”,做出一副叫人作呕的表情……
什么意思?亲王殿下是你的所有物吗?!旁人连提几句都不许,摸一摸那信封更是做梦,这种姿态简直就像是看守宝石的恶龙一般!
大贵族阶层都是七年前那瞻礼日惨案的知情者,他们也是亲眼看着锡兰亲王如何失去王储地位和健康体魄的,但这么多年来,这位幼小的亲王却从未服输,硬是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
更难得的是,在失去继位可能后,锡兰亲王没有表现出任何不甘,他选择了以发展自己封地为后盾,全力支持王室,协助女王,培养表妹。
这样的品德和才智实在是令人折服。
学长:可恶,我怎么就没迟生一年!我也要去当殿下的小伙伴!
可惜学长的不忿终归无人知晓,伊恩并不知道他的手下败将在想些什么,他对此也完全不关心,他更在意的是这一次会议的内容。
毫无疑问有小公主遭遇袭击的事件,艾丽萨诺改革的工厂新体系,圣城之城纳西塔夫的宣告,海军军官的晋升制度,对海盗的态度和章程新规,等等等等。
还有鸢尾……最近尼亚特尔柏和鸢尾的关系越发的差了,两方在海外殖民地的争夺上已经到了公开撕破脸的地步,偏偏鸢尾将在下个月派遣使者来访,意在签订新的协约。
是接受还是拒绝,是商议还是斥责,这些都是重要的议题。
能够订立规则当然是最有利于尼亚特尔柏发展的,但指望着那群鸢尾人去遵守?
呵,不过是一群不懂得契约精神的野蛮大猩猩而已。
伊恩这么客客气气地在内心唾弃了一番——从小到大听着亲娘内涵与幽默兼具的笑话长大,最近半年来更是每天都要收获亲爹对隔海对岸那国家的嘲讽,他俨然已经是为高段位的乳髪选手了。
“鸢尾的使团就要拜访诺德诺尔了么?”
阿依德诺,沿海城市依阿卜,骏鹰靠在窗户边,一副皱着眉的忧愁模样,做作地道:“唉,我们伟大的女王陛下可不要被气病了啊,一把年纪了,窝里又死过这么多的小狮鹫,再被那无耻的条款气着了……啧,我真是为王室操透了心。”
假如这家伙在刚才没有砍下尼亚特尔柏派遣至阿依德诺的总督的头颅的话,他的阴阳怪气大概会更可信一些。
德雷克坐在另一侧的窗台上,沉默地看着奴隶们清扫着黄金地板上的血迹——阿依德诺盛产金矿,于是总督便给自己住所的石制地板镶了黄金做装饰,相当粗暴奢靡。
不过杀了这么个肠肥流油的家伙似乎并不能让骏鹰高兴,他的情绪正处于最暴躁的时刻,这种时候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有可能被迁怒,上一个倒霉蛋因此没了胳膊。
德雷克深谙此道,所以他把自己的气息压制得很好。
血迹终于被冲刷干净,浓郁的熏香也被重新点起,符合“文明人”审美的女奴们鱼贯而入,当新鲜的食物和乐器被一同带入大厅后,所有暴行的痕迹就被彻底抹去了。
但即便是这些享乐主义者们最钟爱的美好事物,仍然不能让骏鹰平复心情,他随意地踢开脚边的脑袋,把血淋淋的弯刀横在膝上,脏污的血渍也掩不住森白的钢纹——没有人敢上前收拾脑袋和他的刀。
“海怪,给你的养父送封信吧。”骏鹰凉凉地看向德雷克,“就说……他想要的领地,我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现在让他过来取。”
德雷克头也不抬,抽出纸笔:“是。”
骏鹰看了眼他的刀,随后满含恶意地笑了笑:“再加一个条款——想要取走领地,他必须先献祭一只海怪。”
德雷克像是没听懂一般,继续奋笔疾书:“好的。”
这无趣的样子成功让骏鹰扫兴了,他曾一手书写过多少父子相残的人伦惨案,可也许是类似的场景看过太多,再来一次就叫人提不起兴致。
尤其是小海怪稳赢的对决。
浓郁的熏香无法冲走鼻腔内的血腥,骏鹰抬头望向远处刚擦亮的天幕,不由得再次响起了乍入夜的诺德诺尔。
尼亚特尔柏的王都,那养育他长大的家乡。
朝阳跳出云层,把依阿卜的海岸线照得亮堂堂,刺目的光穿透了昏暗的房间,把光影彻底割裂。
骏鹰垂眸看着自己双手的掌心,黑色的线条出一残缺一完整的两只鸟儿,栩栩如生。
良久后,他若无其事地问道:“喂,你说,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那失去了双翅、无法飞翔的鸟儿,不会对天空心生怨恨呢?”
德雷克写好了信,封好后绑到鸽子的腿上,闻言回答:“圣人。”
“圣人?!”骏鹰忍不住嗤笑出声,“这种东西,我可不相信。”
“不过是伪装而已,这个世界上只有被蒙骗的蠢货和虚伪肮脏的圣贤——就让我来看看,这只残废的小狮鹫,到底是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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