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路上,捂在胸口的刀来回磨蹭。枭知道这没什么紧张的,随便哪个人都可以带一把刀。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些喜欢它压在胸口的重量,心里很踏实,仿佛自己也不再那么无足轻重。
他来南方是为了做个好人,开始新的生活。在夏坤城也只想找个营生,但饥肠辘辘时,也只好违背初衷。
事实上,这个茶馆看上去根本不像个喝茶的地方。
一面又脏又秃连窗户都没有的墙上开了一扇门大小的洞,两侧各站着彪形大汉。
“干嘛的?”其中一人喝道,另一个大汉也盯着他。
“我来找龙井。”
“武器?”
枭抽出刀递了过去,对方接过。“跟我来吧。”
门内空气十分污浊,弥漫着甜腻的烟雾,枭觉得喉咙发痒,眼睛也呛得泪汪汪的。
这里昏暗而宁静,相比门外的寒冷,这里黏稠的温暖反而更让人不适。
脏污的门帘被掀开,传来窸窣作响的动静。衣衫不整、意识不清的人摊在地上、床上、椅子上。一个男的仰躺着,嘴巴大张,手里挂着烟管。一个女人侧靠在他身边,像个死人一样。枭分不清那是愉悦还是绝望。
“这边。”
枭穿过烟雾缭绕的房间,走进一条昏暗走廊。一个女人靠在墙上,死寂的眼睛看他经过,一言未发。
他们来到一间大屋子,这里的烟雾少了很多,还掺杂着一股茶香,这里的气氛更紧张,到处都是人,什么打扮都有。
四人围坐一张桌子上打牌,摆满了钱币、茶杯和酒杯。
枭的目光落在桌子旁的巨斧上,心知这里肯定不止一把武器。
一个大汉坐在桌子的主位,在北方这是主人的位置。这人是个老人,脸皱得像破麻布,发须都呈灰色。
他摆弄着桌子上的钱币,灵巧地用指节腾挪着钱币。
领路的人把枭的刀放到桌子上,所有人的视线忽地一下齐齐看向枭。
枭顿时觉得,一枚金饼太亏了。
对方笑了,露出满口黄牙。“正是。你知道吗?一个人随身携带的东西表达了很多言外之意。”
“你们南方的规矩?”
龙井抽出长刀,举到面前,刀刃在烛光下闪烁。
“不是街头货,也不是很名贵。朴实却锋利,硬朗而难缠,这是你的言外之意?”
“差不多吧。”枭不太喜欢眼前这个自以为是的话痨,这根本不是他的刀。他告诉自己,少说话,少犯错。
“尊姓大名?”
“枭首者—陆霖。”
“哈哈哈哈,枭首者?战场中给敌人的称谓。姓陆?莫非……”
“在家乡,都喊我枭。”
“这里离你的家乡还有万里。”
“我他妈才不关心有几里。我是来传信的,骨师找你过去。”
满屋子的笑声戛然而止。
“去哪?”
“老地方?”
“他……要?我过去?”龙井加重了这个字眼。
“真是胆大包天。不过嘛,我的老朋友为什么选择让一个北方军人带着武器找我呢?”
陆霖明白自己是被坑了,那女人显然不是什么骨师。过去几个月他受够了南方的冷眼嘲讽,如今又被当傻子刷了,他不想再忍。
“你他妈不会自己去问吗?老子回答不了。话痨的老头,骨师让你去老地方找他,就这些。在我发火以前,最好让我看到你离开那张该死的桌子。”
屋内陷入漫长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掂量他说出这句话的底气。
“我喜欢北方人的脾气。”龙井自己嘀咕。“你说呢?”他问一个打手。
打手点了点头,看向旁边的巨斧。
“有时确实得找点新鲜的玩法。瞧这个北方大言不惭的北方莽夫。”
龙井将他的刀插进自己的腰带。“这个由我保管,一会儿再给你。”
他们到达老地方时,天色已晚,颓败的山庄内潮如地窖。
“骨师呢?”龙井不耐烦地问。
“她应该在这里啊。”陆霖低声,自言自语。
“你敢耍老夫?”
“我在这里,老不死。”她从树后走出,摘掉帽子,一束月光打在脸上,让陆霖头一次看清了她的面貌。
她比想象中还漂亮,但月光之下显得更加清冷。她脖子有一条醒目的红色伤疤,陆霖只在被吊死的罪犯身上见过。她眉头紧锁,嘴唇紧抿,双眼微眯地瞪着前方。
龙井见到此人,冷汗让自己打了个哆嗦。“你竟然还活着?”
“活蹦乱跳。”
“可我听说——”
“你听错了。”
龙井片刻后恢复了冷静。“夜影军神,你不该出现在夏坤城百里之内。最关键的是,你不该出现在我百米之内。”他用陆霖听不懂的语言咒骂了一句,转身顿足,“你就不能让我安心做点买卖吗?”
女人嗤之以鼻,“你安不了心,又太贪婪。”
龙井始终握着刀柄,“你为什么找我?”
“帮我杀人。”
“夜影军的首领,南方大陆的女屠夫找我帮忙杀人?”
秦颜从容地看着他。
“只要不是武帅身边的人就行。”
“他是最后一个。”
“你他妈是疯子吗?你做不到!我更做不到!除非夏坤城沦陷。”
“你为什么认为我做不到?这些年,你不是一直很希望他死吗?”
“这些年?是指你以他的名义散播战火、肆意杀戮掠夺的这些年?你掠夺着南方大陆所有的财富,我可没参与过。”
“他杀了我弟弟。”
“哦?告示上说是楚景城的斥候行刺。你死在七城联军手下,举国哀恸。”
“我没开玩笑,龙井前辈。”
“百姓尊你为英雄,哪怕你是杀人如麻的女魔神。武帅在城楼上为你泣不成声,鼓励三军为你报仇雪恨,告慰你在天之灵,将士们听了泪流不止。”
“我喜欢秦羽那个孩子,但我早就金盆洗手,尤其是政界的暗杀。”
“活着的人会有更多选择,你欠我的,老浑蛋。”
两人气势汹汹地对峙,最终老头长出一口气。“我这把老骨头早晚断送你手里,你要什么?”
“你现在算个牙商?”
“我只是认识一些人。”
“我需要一个头脑冷静、身手不错的人,还得见过大场面。”
龙井思索片刻,接着扭头冲身后问:“你认识这样的人吗?先生?”
一片漆黑中,脚步声传出,黑暗中浮现出一个男人,
此人弯着腰,垂着眼。他比陆霖矮半头多,但极为壮实,脖子粗大,一双大手垂在厚重的衣袖里。
“先生。”龙井似乎对这种出场极为满意,微笑着介绍。
“这位叫秦颜,是我的故友。如果你愿意,就帮她一段时间。”
被称为先生的男人耸了耸肩膀,表示无所谓。
他看向陆霖。“你叫什么来着?”
“枭首者——陆霖。”
先生眨了眨眼,又垂下头。他眼神阴郁,举止怪异,众人打量着这个怪人。
“你为什么叫先生?”陆霖问道。
“因为我做过教书先生。”
“你确定能行?”秦颜问。
“他是我手里最好的人,也是最糟的人,取决于你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敌人。我在温柔乡认识的他。”
“他一个教书先生,怎么会跟你关在一个地方?”
“杀人呗,还挺血腥的。”
众人又一阵沉默。
“我一开始跟你们有同样的疑问,不过他话太少了。”
“姑且信你这次,我还要烟粉。”
“你要那东西干嘛?学你弟弟?”
“给不给?”
老头拿出一包东西扔给她。
“需要别的东西再找你。”秦颜掂量了一下份量,还挺满意。
“随时效劳。我这把老骨头早晚被你害死。”老头转身离去,“早晚被你害死。”
陆霖上前拦住。“我的刀。”
老头把刀用力拍进他的怀里,道:“你要是跟她,最好换把大家伙。”
老头瞥了眼其他人,缓缓摇头:“你们三个壮士,要去杀武帅?在你们被分尸之前,尽量死得痛快点,别牵连我。”他漫步在黑夜之中。
陆霖转过身,发须秦颜直视着他的双眼。
“你怎么说?打鱼还是杀人?”
她伸出带着手套的手,扔出一枚金饼给陆霖。“我还需要人手。你是想要一,还是五十?”
陆霖皱眉盯着那闪亮的金子。在他的记忆里,他曾为比这少得多的代价杀人。无论在战场上、还是决斗中,甚至是私下的口角争斗里,可他总有一个理由,否则他不愿为之而战。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因为他们该死。”
“不能说服我。”
秦颜皱眉打量了好一会儿。
这种直接的目光竟然让陆霖有些心慌。
“看来你是哪种人?”
“哪种人?”
“需要理由、动机和意义的人。你们这种人很危险,不受控制。”她耸了耸肩。
摆子眨了眨眼。
“他们杀了我弟弟。”
秦颜这句话让他想起过去的日子,他仿佛看到父亲听天由命的面孔,听见哥哥冤死的惨叫。他眼含泪水,跪倒在废墟中发誓报仇,结果在手刃仇人前又打破誓言,为了能远离杀戮,做个好人。
他们杀了我弟弟,这句话简直无法拒绝。
“去他奶奶的。”
“我要五十块!”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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