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铮僵硬的肌肉变得放松,肾上腺素也像退潮一样的退去。
但随即他便觉得眼眶有点发热。
他伸出左手缓缓移开顶住喉咙的枪管。
“教官好。”
眼前的黑影移开身体向后方站了起来,随之灯光大亮,唐文微笑着站在门口,灰色丝绸的唐装在他身上一丝不苟的合身。
孟铮肩上仿佛扛着一座大山,缓慢的爬起身。灯光有点太亮,他眯缝着眼的看着身边那个刚才随手可以杀死自己的男人。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一张噩梦里总会有他的面孔,他已经有7年没有见过这张脸了了,只是,那洗得发白的米黄衫,发白的军裤,裤腿放在陆战鞋的外边,短发比6年前白了不少,而且剪得更短了一些,深棕色的皮肤在灯光下发光,鼻子上有一道横着的疤痕,原本看起来空洞死寂的眼神在扫视孟铮的面庞跟身躯的时候,闪过一丝激动,又迅速恢复到漠然的样子。
“教官好!”孟铮先是习惯性的敬礼,然后扑过去就是一个熊抱,搂着他哈哈大笑。
王乐轻轻的将他推开,“你退步了,用你这样的方式在黑暗的室内行进?你他妈脑袋给门夹了。”
孟铮捧腹大笑,掩饰不住的开心,“乐哥,你骂人的时候能不能有点表情,我在想你木着个脸跟嫂子谈情说爱的模样,尤其在某些特殊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个表情啊?”
唐文在旁边嘴角直抽抽。
王乐额头上的青筋一跳,孟铮心里一颤,赶紧嬉皮笑脸的搂住他的肩膀,“乐哥,关键是我疏于练习啊,你不在没人监督我,放心,我明天开始每天负重10公里好不,捡个最轻的开始吧。”
“你的身体不行了?抽烟喝酒害的吧?应该加强锻炼。”乐哥脸上的嘴角也抽了抽,孟铮诧异的看了看唐文,再看了看王乐,因为他从没见王乐笑过,在部队的时候战友们暗地里猜测王乐是跟史泰龙得了一样的毛病:面瘫症。
“老王,关心则乱,阿峥以为我出事了才这么着急,走,下楼去坐。”唐文转身朝楼梯走去。
“越是着急越该让自己冷静,战场上你不能冷静的判断形势,一个细微的错误就可以导致你丢掉性命,甚至于输掉一场战争、一个国家,因为你这个错误有多少人丧命……”,王乐很是不满的瞪着孟铮。
只是,他的肩膀一直给孟铮没脸没皮的搂着,竟然没有挣脱,这大概是他最亲近的表现了。像极了一位年长的兄长面对着年幼无赖的弟弟,一脸的无可奈何。
“乐哥,你下手能不能别那么狠啊?要知道我现在是老百姓,老百姓肯定要安逸些的嘛。”
“我说你别老上纲上线成吧?他现在又不是还在部队。”唐文走在前面不轻不重的帮衬着孟铮。
孟铮搂着王乐的肩膀,陪着他转身下楼,还顺便揉了揉摔疼了的屁股跟腿,又摸了摸方才被64手枪划出血痕的下颚,冲王乐直哈哈。
“滚。你个鸟兵。”王乐还是面无表情的转身,甩开了孟铮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闪身走在到了最前面,唐文等孟铮走近自己,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走到前面,他便笑嘻嘻的窜到王乐的身边,“乐哥,你怎么神出鬼没的啊?还跟老唐搞这一套来整蛊我?这不是你的风格啊?我靠,你不是退下来了吧?去了ZC?还是GA??”
“那么多废话,我是为你来的,臭小子,30多岁了别上蹿下跳了成不。”王乐走在孟铮前面,身体挺直像一杆标枪似的下楼,头也不回的回答,一边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唐文下楼后从厨房拿出3支矿泉水,丢给孟铮跟王乐,斜靠在沙发的角落,自己开了一支喝了一大口,“说你的来意吧首长。”语气中不无揶揄的味道。
看来在孟铮到来之前,王乐做了相当长的时间的闷头葫芦,或者对唐文刺激不少,要不以唐文的个性是不会语带揶揄的。
“老子想找你,就像找自己的掌纹一样的简单,你小子也是我带的兵,我还不知道你在全国这几十个兔子窝?”王乐接过矿泉水,冷冷的看了唐文一眼。
唐文微笑不语,抿下一口矿泉水,伸手到茶几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
孟铮有点尴尬。他知道眼前这俩位,在对YUE自卫还击战的时候就是上下级,唐文曾经是乐哥手下的王牌,俩人也无数次曾一起出生入死,而现在则……。孟铮在想,王乐肯定知道唐文干的什么营生,所以直觉告诉他,还是不插嘴的为好。
王乐拧开矿泉水,冲孟铮挥了,孟铮也举起手中瓶子也挥了挥,抬头喝了一大口。
“你要是现在这个状态进入那恰洛,3天应该就上天堂了吧?”王乐也喝了一小口水,瞄了一眼孟铮的肚子,再看看他的脸。“你应该重了15公斤以上”。
那恰洛?我梦里经常去的啊乐哥。我在梦里总是会在那颗被天雷劈焦的三尖杉旁边坐着,那里有尸体跟血的味道。
可孟铮没说话,他继续微笑嘻嘻地看看唐文,看看乐哥,等他的下文。
他是当年特战大队所有队员、甚至于包括他的对手又敬又怕的人;他是孟铮的教官,他的中队长;他是共和国最优秀的军人,也是孟铮他们的兄长。他在军营里25年,经历的生死是无数人想象不到的。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一个兄弟,即便在90年代的一次非常特别的情况下。
孟铮记得,从自己在集训大队里的半年,到后来的4年多的接触,他从没见王乐笑过,听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们再来一次。”无论是全副武装50公里以后还是在凌晨3点的登陆战训练归来,孟铮他们最害怕的也是他这一句话,奇怪的是也就不知不觉的熬了下来。当然,王乐的烟永远是大家共享的;王乐拍拍你的肩膀一句话也不说转身离开,会让你感觉温暖;在你装睡的时候过来帮你把被角掖好,让你觉得感人;而在每一个兄弟不得已退役或者调动的时候,王乐往往就站在他办公室的窗角偷看,又不出来送,而弟兄们都知道,他是最难过的。
那一年,他的老父亲离世,他回家出殡后再回到部队,一样的木着脸,带着他眼里的新兵参加地空协同回来,继续着我们每日的常规训练,直到大队长过来把他叫走,逼他休假回家看看,可他第二天继续出现在训练场上。
他总怕这帮子臭小子没有学到更多,没有在战场上保命的技巧,多学一些,总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那时候觉得这鸟人贼装B,孟铮还曾经心里想,有朝一日老子能打得过你的时候,一定好好揍你丫一顿。可是直到今天,这些退役的还是继续在体制内保家卫国的兄弟,都觉得他应了一句比较扯淡的话:亦父亦兄。
“你今天见到了你的本家了”?乐哥一本正经的问。
孟铮刚仰起头咽下一口矿泉水,结果差点被水呛住,“是啊是啊,他妈的还是一外国本家,应该听说了孟子蛮厉害的就取了这么一个姓。乐哥,你是送个肥猪来给我宰还是怎么地?”
“狸猫死了,今年”。王乐飞速的转了一个话题。
他往往就能这样。
孟铮的心脏一瞬间抽了抽,然后迅速空落下去。
他脑海里浮现起狸猫那一脸贱相:军装永远皱里吧唧疲疲踏踏;脸上永远带着贱贱的笑意;小眼睛猥琐无比;手里永远玩着一把手术刀:据他自己说是某个医院的女朋友送的定情礼物,但他娘的哪有这样的女朋友啊?送手术刀当礼物的啊?不过看在这小子飞刀百发百中还不至救自己一次的份上,孟铮也权当是真的。
突然发觉,以后便天人两隔,便心痛如绞。
有的人,他死了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想着他还活着就好,为什么要让我知道呢?因为念想是可以安慰人的,无论真实还是虚伪;
可孟铮知道,王乐将这两件事连在一起说,肯定不是思维跳跃。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喉咙里一股铁锈的味道。
他看着乐哥。
唐文也坐了下来,从茶几上拿起他一件未曾完成的木雕用一把小刀慢条斯理的雕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