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水东畔旷野,豫州总管府贺拔伏恩仓皇北逃,他的豫州军不战自溃,败局已经无法挽回,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逃跑而不是投降。
贺拔伏恩的家人都在河北,他若是向宇文温投降,邺城的尉迟丞相绝不会放过他的妻妾、子女,所以贺拔伏恩必须逃回去面对现实。
他这一败,豫州局势必将一片糜烂,丞相尉迟惇的全盘计划会因此被打乱,所以即便逃回去,极有可能脖子上会来那么一刀。
但这样能让尉迟惇消气,免得连累家人,所以贺拔伏恩无论如何都不能投降。
此时此刻,跟随在他左右的骑兵不过百余,而身后紧追不舍的安州军骑兵,足有数百之多,至于那些豫州军将士,都已经扔下武器放弃抵抗,在战场上寻找自己的亲人。
因为是掉头逃跑的缘故,贺拔伏恩一行的速度刚开始较慢,安州军骑兵则紧紧盯着他不放,全力以赴策马追击,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贺拔伏恩见状心急如焚。
他若逃回叶城,大不了就在那里等朝廷来使将他抓回邺城,虽然是九死一生,但总归有保住性命的希望,而若是被人抓了,他除了自尽就没有别的选择。
想到这里他又抽了坐骑几鞭,然而距离依旧未能拉开,双方距离拉近到五十步左右,后面的追兵已经开始用骑弓向前射箭。
追兵射的是马,虽然优秀的战马熬得住痛,但这样下去对于贺拔伏恩来说可不妙,四十余名部曲自告奋勇断后,放慢速度渐渐落到队伍后列,反身向后面射箭。
对射渐落下风,他们索性再放慢速度,聚集成一条横线,和追上来的敌军撞在一起,为郎主逃亡争取时间。
这个时代的部曲,是郎主及其家族的私兵,和郎主荣辱与共,打仗时跟着郎主冲锋陷阵,郎主让他们死,那就必须毫不犹豫的去死。
部曲的全家老小就靠着郎主赐予的田产过日子,只要郎主还活着,他们自己即便死了,家人也能有着落,而若是抛下郎主不管自己逃命,那就再也见不到家人。
这些以血肉之躯拦截追兵的部曲,成功将安州军骑兵的追击势头遏制,一前一后的距离开始拉开,贺拔伏恩见状松了口气,却不敢有任何耽搁,鞭打坐骑奋力向北逃。
前方,东面的旷野里尘土飞扬,贺拔伏恩定睛一看,却见一只骑兵正从东边包抄过来,那不是他布置的兵马,所以这是安州军的一支骑兵,用大迂回的方式抄他的后路。
这些骑兵兵力不下数百骑,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会被对方前后包夹,逃无可逃。
正北方官道上,又一队骑兵自北向南而来,见着贺拔伏恩一行的旗帜后,很快便掉头向东,迎向那只迂回包抄的安州军骑兵。
这是贺拔伏恩于决战之前,布置在后路上的骑兵,负责外围警戒,防止敌军骑兵大迂回抄豫州军阵后路,如今正好救他于水火之中。
靠这点骑兵要翻盘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能拦下追兵,掩护他北逃。
见着东来追兵被自己布置在后路的骑兵拦截,贺拔伏恩稍微松了口气,快马加鞭,奋力向北逃亡:“快,快,冲过去!”
。。。。。。
悬瓠城北郊,旷野里人山人海,一场即将爆发的血战瞬间变成寻亲大会,和亲人意外重逢的豫州军将士,此时已经放弃了抵抗,而迎接他们的除了亲人还有锣鼓喧天。
以安州军士兵为‘骨’、原悬瓠守军为‘肉’的‘新安州军’,其士兵在将领的组织下排成人墙,为豫州军士兵携亲人回城留出空地,形成一个直通悬瓠北门的大道。
这条大道的两侧,有士兵敲锣打鼓,又放着一筐筐热乎乎的炊饼,有士兵热情洋溢的站在箩筐边,向经过的豫州军将士分发炊饼,又有人拿着大喇叭不停喊着:
“将士们!赶紧进城,回家团圆!”
“天子驾临悬瓠,下令开仓放粮,大家家里都分了粮食,回家吃个团圆饭!”
“大家放心,勤王军绝不滥杀无辜,绝不会追究任何人过往责任!”
场面十分热闹,如同正在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热热闹闹喜气洋洋,豫州军将士和家人一起走在这‘大道’上,方才凛冽的杀气已经荡然无存。
梁二一手牵着媳妇张孟娘,一手接过温热的炊饼,有些不知所措,他俩跟着自发形成的队伍向前走,前方就是悬瓠城,而梁二的耶娘还在城里家中等着他回去,儿子,也在。
这几晚做的噩梦,真的只是噩梦而已。
梁二激动得眼眶发红,这种大悲之后大喜的情绪剧烈波动,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用手臂擦了擦泪水,他看向两侧。
那些方才还是敌人的士兵,其中有一些是熟面孔,梁二记得这些人是留守悬瓠的士兵,若按着更夫吴老六的说法,这些人在安州军偷城的当晚就被乱箭射死了。
现在看来,是安州军将这些人整编入自己军中,所以
遭瘟的吴老六!骗得我好苦!
梁二如是想,但更多的是欢喜,他的家人还在,那日子就能继续过下去,看了看媳妇,见她向着自己笑,只觉心中一阵暖意上涌。
许多豫州将士和梁二一般,与家人一起向悬瓠走去,也有的将士在战场上没有见到家人,却从别人口中得知,家人正在城中翘首以盼,于是满怀着希望快步向前方走去。
“豫州军将士们!你们若是愿意留在悬瓠,官军欢迎!如果想带着家人离开,我们也绝不阻拦!”
“天子就在城中,大家若是愿意勤王,必定会挣下一个好前程!你们愿意穷苦一辈子么?愿意么?!”
声音振聋发聩,宇文温看着眼前‘大团圆’的结局十分满意,这可是他从黄州出击前拟定的策略,不但要解方城之围,还要让回师悬瓠的豫州军不战自溃。
如今算是圆满完成战术目标,宇文温终于松了口气,转身向站立一旁的杨素说道:“整编这些豫州兵的重任,就交付给杨使君了。”
“大王放心,下官绝不负大王所托。”
“今时不同往日,杨使君要多费心,这些人用好了,才能助我军固守悬瓠。”
“下官明白!”
杨素此次随着天子南逃,带着一些部曲,虽然人数不多,但都是随他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兵,他有信心以这些人为骨干,整编投降的豫州兵,短时间内重建一支堪用的队伍。
这也是他向宇文温建言的一部分内容,因为接下来,他们必然面对尉迟氏的疯狂反扑,只有尽可能在悬瓠待久些,天子的勤王诏令才能最大限度搅乱河南的局势。
进而影响到天下局势。
宇文温之前诈称屠城,要赚得豫州军不战自溃,这个计策杨素觉得不错,而他争取到了整编豫州军的机会,这个机会,将是他死灰复燃的关键。
“大王,下官要到城里准备整编事宜,先行告退。”
宇文温点点头,见着杨素上马离去,他转头看向北面,安州军骑兵追杀逃亡的贺拔伏恩,也不知道结果如何,本来这是刷功勋的最好机会,不过他还是让给别人了。
大家跟着主公拼命,无非就是希望有个好前程,所以对于主公来说,要多给部下立功的机会,不然全都自己一个人揽了,让部下去喝西北风?
宇文温用三千骑兵为骨干,吸收了投降的悬瓠守军,才凑出个花架子在城外滥竽充数摆军阵,实际上战斗力堪忧,所以真正能够依仗的,还是这些从宇文明那里借来的精骑。
杨素比他擅长指挥骑兵,但这不代表他会把这支骑兵交给杨素指挥,所以追击贺拔伏恩的功劳,还是得便宜安州军自己人。
北面尘土飞扬,似乎有骑兵向这边接近,宇文温通过千里镜望去,确定是自家骑兵才松了口气,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被敌人袭击,功亏一篑。
刚要放下千里镜,却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因为安州骑兵似乎是在追着什么人,宇文温琢磨着莫非是贺拔伏恩逃过来了,便派出骑兵迎上去,要来个活捉。
豫州总管贺拔伏恩在悬瓠遇到落难天子,随即起兵勤王,这事情所造成的轰动效应可不小,足以震动河南各地。
然而宇文温发现接下来的情况不对,前后包夹的安州军骑兵,竟然拿对方那个孤零零的骑兵无可奈何,虽然在围追堵截,却对其束手无策。
因为距离比较近,宇文温用肉眼都能看见那人身着明光铠。
能穿明光铠的肯定是一名将领,好像年纪不大,那就不会是贺拔伏恩
宇文温如是想,饶有趣味的看着被围攻却做困兽斗的敌将,不一会他愣住了,因为他亲眼看见对方夺槊,而且连夺两条。
这年头骑战不会用马槊都不好意思出阵,但是在战场上能够夺槊的可就不是一般人,那种打一场仗下来能夺槊数条的就是猛将。
譬如初唐名将尉迟敬德就是这样的猛将,宇文温甚至产生错觉,以为自己遇见了尉迟门神,不过转念一想时间不对,所以,是玩套路的时候了。
军中战将可留下姓名!
吾乃常山赵
宇文温浮想联翩,随即耳边传来低语:“大王,大王?”
“嗯?”宇文温回过神来,那名出言打断他思路的部将低声说道:“大王,此人似乎是猛将啊。”
“啊?啊是啊”宇文温含糊的说着。
那部将知道己方如今急需猛将,反正杞王世子和西阳王是兄弟,都是一家人,西阳王收了面前这猛将,宇文氏的实力又增加些许,总是好事。
那么接下来,就应该问那人的名字,然后劝降。
想到这里,部将便问宇文温:“大王,是否问那武将名讳?”
“嗯?”宇文温闻言看向前方,那武将果然实力了得,被人围了都能困兽斗,支撑那么久。
“大王?”
“嗯,放箭。”
“啊?”
部将闻言一愣,他没想到宇文温竟然没打算劝降,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宇文温见其愣着不动,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随即回过神来:“放箭射马!”
“啊,末将遵命!”
宇文温转头看向阵中,心中不以为然:谁稀罕玩套路!把你骑的马射倒,然后活捉,不就能知道你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