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豆萁!你阿娘在这里,提着热乎乎的炊饼等你过来吃!”
“邵三郎!你媳妇前日临盆,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你阿耶在这里等你过来回去抱儿子!”
“谢老幺!你阿娘在这里,叫你回家吃饭!”
许多个大喇叭中,传出悬瓠当地口音所念一个个名字,这个时代没有扩音器,有大喇叭也只是将人的声音放大了一些,但在此时的战场,足够豫州军士兵听清楚对面喊的是什么内容。
大喇叭旁,许多男子拿着名单,对着喇叭口拼命喊着,而名单上所写名字,都是出征在外的豫州军将士名讳,因为大多数士兵出身贫苦,祖辈都是目不识丁,所以名字很直白,而且多有重复。
直白且有个性的名字,大多是什么簸箕、铁叉、果子、苦桃之类,大众化的就是某大郎、二郎、三郎等,这就是寻常百姓的命名方式。
许多个大喇叭同时传出声音,念着不同的名字,又有家属在阵前拼命大喊自己男人、儿子、兄弟的名字,那场景让对面的豫州军将士目瞪口呆。
他们一开始认为是敌军使诈,让悬瓠城中幸存的百姓出来喊话,骗他们放下武器投降,然后又来个大屠杀,结果许多人听着熟悉的声音喊着自己的名字,开始不知所措。
三十步不到的距离,已经能大概听出喊自己名字的人站在哪个位置,士兵们焦急的在人群中寻找声音的来源,很快便看见了模模糊糊的样貌。
是他(她)么?
接连几晚,许多人都在做噩梦,梦见满身是血的亲人站在自己面前,哭诉悬瓠城中发生的惨剧,听着听着,只觉心如刀绞,随后从噩梦中醒来。
撕心裂肺的痛,用双手不断捶地,直到鲜血渗出都无法遮掩那痛楚,长夜漫漫辗转反侧,想起亲人的遭遇,又红着眼起来磨刀,为的就是杀回悬瓠,手刃敌兵为亲人报仇。
所以今日即将出战时,大家已经抱着和敌人同归于尽的决心,结果现在
忽有一人将手中盾牌、长刀扔了随后冲出军阵,向着安州军阵面前的人群跑去,那是不断呼喊媳妇名字的梁二,跑着跑着摔了一跤,很快便爬起来继续向前跑。
一名身着布衣的女子从安州军阵里跑出来,径直迎向梁二,随着距离的接近,梁二的心距离跳动起来,因为他清楚的看到跑向自己的女子,确实是他的媳妇张孟娘。
我媳妇没死?我媳妇没死!
梁二只觉得眼睛有些湿润,就在这时他看见媳妇身后冲出两个士兵,手中拿着刀、牌,似乎是要追砍张孟娘,他急得声嘶力竭的喊着“不”,却见那两个士兵拿着盾牌往张孟娘面前一挡。
“嗖”的一声,一支箭钉在盾牌上,随即又有几只箭射向军阵前沿的人群,不过都被安州军士兵用盾牌挡住。
“不要!不要放箭啊!”
身后豫州军阵里瞬间喧嚣起来,呼喊声大作,而梁二根本就顾不得那么多,踉踉跄跄继续往前跑,和推开盾牌向自己跑来的张孟娘抱在一起。
两人哭喊着对方的名字,梁二抱着媳妇喜极而泣,他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还能见上对方一面:“孟娘!我还以为,我还以为耶娘呢?”
听得媳妇说耶娘在城里等着他回去,梁二的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那个打更的吴老六说他全家都遇害了,怎么
呼喊声又起,有豫州军士兵脱离己方军阵向对面跑去,越来越多的士兵出列,而安州军阵里的百姓也迎向对面跑来的亲人,两军之间的空地上,相拥一起的人们越来越多。
安州军阵的大喇叭不停传出一个个名字,而豫州军阵里冲出来的士兵也越来越多,甚至连一些下级将领也跑了出来。
这种行为几乎等于临阵投敌,按军法应该当场斩杀,有些压阵的将领想拔刀,结果见着周围怒目而视的士兵,心知情况不妙只能作罢。
眼见着有同袍在对面已经找到了亲人,留在军阵里的士兵心急如焚,再也管不了那么多,扔下武器拔腿就向前跑,要和自己据说已经遇害的亲人团聚。
而安州军的大喇叭除了不断念名字,还不断重复着几句话。
“豫州军的将士们!你们的家人还在城里等着你们回去团聚!一个个活得好好的,莫要听信谣言!”
“勤王官军开仓放粮,家家都有粮吃!大家回去吃团圆饭!”
“你们的亲人就在这里,莫要耽搁了!”
此起彼伏的喊声震撼着豫州军阵,本来杀气腾腾、队形严整的大阵,被这连绵不断的声音撼动,很快便扰动起来,然后如同洪水之中的沙丘一般分崩瓦解。
中军处,主帅、豫州总管贺拔伏恩见着此情此景面色惨白,他没想到自己的大军就这么完了,对方轻而易举瓦解了己方将士的斗志,就算杀人也无法挽回战局。
耳边传来呼喊声,那是惊慌失措的将领在请示:“节下,节下!士兵们不听号令了,这可如何是好!”
使持节都督若干州诸军事的总管,治军治民,身兼文武双职,下属可尊称其为“节下”,而此时贺拔伏恩已经听不到这些,满脑子都是一句话“我中计了!”
他一直在提防敌军主帅宇文温的阴谋诡计,结果对方竟然是散步消息诈称屠城,弄得豫州军将士心急火燎往回赶,当两军交战之际宇文温把将士家属往战场上一摆,直接让让豫州军不战自溃。
根本不是什么用羸兵诈败然后侧击的计策啊!
贺拔伏恩的心在滴血,楚汉相争时,四面楚歌吹散了项羽的江东子弟兵,而现在,他的豫州兵,就这么被宇文温给赚去了!
号角声起,安州军阵右翼(东侧)尘土大作,有大批骑兵开始从东面迂回看样子是要包抄,与此同时安州军的大喇叭不断的喊着:
“豫州军将士们!只要放下武器原地不动,就能保得性命无忧!马上能和家人团聚!”
贺拔伏恩举目望去,己方军阵已经全都散乱,原本如林的长矛依次倒下,甚至连骑兵都下了马,绝大部分士兵已经不听指挥,全都争先恐后的去寻找家人。
而他现在能依靠的,也就只有区区百余直属骑兵。
“节下!大事不妙,快撤吧!”
听着下属的哀求,看着眼前不战自溃的场景,贺拔伏恩欲哭无泪,他带兵打仗数十年,不是没吃过败仗,可如此窝囊的败仗,真是让他颜面扫地。
“贺拔伏恩!豫州总管贺拔伏恩!”
大喇叭忽然喊起了贺拔伏恩的名讳,他诧异的循声望去,听到大喇叭接下来的喊声:
“贺拔伏恩!陛下记得你的名字,还不快快投降,将功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