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特别明白,当这一群人由原本的温末或者庸更,获得自由和田地后,居然会发生如此剧烈的变化。
“他们好像现在真的是为自己而活着,不是吗不为赞普而活,不为茹本、域本,也不为任何菩萨。”牟迪最终开了口,像是喃喃自语。
身边的几位看守他的甲士,也都轻松惬意地将马匹拴在树桩上,坐在了垄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人们在田野里的劳作,和蔚蓝天际处,从祁连山那边飘来的朵朵长云。
能够回答牟迪疑问的,看来只有伴同在他身旁的袁同直了,这时的袁行者,已不用再像先前为阶下囚那般小心翼翼了,他仰起头,可以自由坦诚地和牟迪交谈,就像兄弟友人间的那般,“我们汉地的孔子曾说过,政之急者,莫大乎使人民富且寿也;另外个孟子曾说过,易其田畴,薄其税敛,人民可使富也;而孙卿子荀子则说过,王者富人民,霸者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筐箧、实府库。”
“他们,都是什么人”牟迪好奇而热烈地询问说。
袁同直狡黠地翘起嘴唇,笑起来,说他们全都是关注现世,整日想着如何拯救百姓,让国家变得更好的贤人。
“禅宗说过,世界万事万物的初始,莫不出自于缘,然后为业识的,要秉承一盏灯,只要灯不灭,那么终究会走出末法的时代的,我虽暂时还不懂行者你所说的那些道理,但我想他们所言的,也是一盏灯,在汉地流传的一盏灯。”
然后牟迪很认真地请求袁同直,能否让他看孔子、孟子和孙卿所写的典籍,“密宗也好,苯教也好,我觉得救不了西蕃。来世之说,神鬼之祭,不过是一种昏昏的麻醉,当药性越来越淡薄后,民众终究会从沉重的痛苦里醒过来,他们会觉得无法忍受,会发怒,会倾覆赞普和贵族们所精心织造出来的谎言。”然后牟迪脸色惨白,仿佛是自言自语,“那样就真的太可怕了也许汉地的贤人言论,可以救西蕃一把。”
可袁同直笑笑,也非常认真地回答说:“有高汲公在,他绝不会让你接触到这些典籍的,赞普你还是安心研究禅宗佛法吧。”
这个回答让牟迪非常失望。
袁同直最终还是给他指了条路:“你呆在鄯城也好,马上汲公在此所做的,你暗中细心观察就行,会受益终生,是为活典籍。”
此刻,鄯城军府内,在高岳的面前,黑压压跪了一大群人,他们全是被鄯、廓、河等州蕃汉百姓扭送来的,即“附贼者”。他们大多是原本河陇的土著豪族,西蕃来了后,转身投靠,成为西蕃庇护下的大地主,帮西蕃营田、刻剥、征税,各个肠肥脑满。
对付这群人,高岳有的是经验,“兴元经验”。
“多亏诸位父老,就拿鄯州一地来说,有你们在,总算田畴齐整,水利依旧,牲畜蕃息得也很好。”汲公首先说了这句话。
可“附贼者”们却颤抖得更加厉害,他们的家产在唐军来后,本就被温末奴隶们夺取过半,现在又要应付这位汲公,这汲公他们也算有所耳闻,据说是出了名的酷烈,凡是被他盯上的,无不破败号咷。
“所以什么诛杀、流放就不必了征罚就行。”高岳这时摸着胡须,说出了他的惩处标准。
听到征罚,这群附贼者脸色稍微舒散点,但要说彻底好转,怕是还有些言之过早。
因为高岳口中的“征罚”,就是所谓的“屈法适时,以征代罚”,也即是当时局艰难时,罪犯便不再用律法刑罚,而是可以缴纳钱帛、粮食来抵罪,昔日韩滉在宣润主政时便曾实施过此法,短期内聚敛了大批物资,有力增援了朝廷的平叛。
其实这也不是唐朝,更不是高岳的独创,汉朝就盛行“赎刑钱”了,司马迁就是交不起这笔钱才遭了腐刑某种程度上腐刑也是赎刑的一种模式,直到清朝乾隆时期,那和珅还搞了个“议罪银”制度,允许犯罪的官员用银子来抵罪,某种程度上也帮皇帝从前赴后继的贪官污吏那里夺取部分银钱来,用于十全老人的十大武功花费。
这种制度说起来不好听,不过由此得来的钱粮本身是无罪且有用的,况且如今的征罚也不是对官吏的,不会把征罚的代价转嫁到百姓头上,而是对这群翻不起浪花的附贼者的,高岳实行起来心理上的压力根本不大。
于是高岳便让身边的权德舆拟出个征罚标准文牒来,悬榜在大堂上,让所有附贼者抬眼都能见到:
征罚的数额,按照你在西蕃统治下做了多大的官,占了多少地产不定,但通常来说,三成家产没了;
扭送他们来的百姓,又可以分得他们十分一的家产;
原本温末奴隶暴动时,他们就已丧失了五成的家产。
来来去去,他们也只能保留一成的财产而已。
同时高岳还规定,这群附贼者不免除赋税,且要应役疏浚河道,修缮桥梁;至于河湟当地的王田收益归赞普所有、财政官田、军官田则统统被没收,高岳准备将其拨给新管理此地的唐军营田所需;至于河湟、陇右的寺庙,高岳虽没有没收他们的田产,但也飞出文牒,要求他们接受和籴本,每年给唐军驻地输送定额的粮秣、油和盐,且将各处河川上寺庙擅自设立的水硙,除保留二成数量外,其余悉数捣毁,保障百姓农田灌溉用水。
总之而今在河陇地,高岳如今就是律法的制定者,军队的所有者,土地的管理者,他眼光已不单单是光复失地,连通安西北庭这么简单,他更关心在这场征伐后,唐家如何在河陇站稳脚跟。
衙署的围屏后,牟迪瞪着眼睛,在静静偷听观察着这位汲公的所作所为。
他看到,每日这位汲公在处理好繁杂的政务后,便会立在架巨大的地图前,手提着蘸着朱色墨汁的兔毫毛笔,当传令司的虞候报告他,先前出征的五千骑兵到达某地时,高岳便会在地图上的那个地点,很认真地勾画个红圈。
大斗拨谷被画上了红圈,接着是焉支山,接着是祁连城,接着是删丹,接着是甘州张掖,就这样一个圈一个圈,每隔两三日,就不断往西延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