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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灭苻登前后,天王姚兴称得上是年轻有为。
尤其在恢复民生经济、整顿国内秩序上,姚兴采取了一系列有效措施。
即位之初,他对内整顿吏治,抚恤贫民,选拔贤才,精简法令。
一时之间,关中大治,后秦国力也蒸蒸日上。
只可惜这种大好局面并未持续很久,平阳惨败改变了姚兴。
让他从一个勤政爱民的君王,变成了一个虔诚的佛陀。
这天晚上,姚兴又在恶梦中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夜晚。
也不知怎的,从当年上郡之败后,他总是不断做着各种梦境,其中有吉有凶。
尽管佛经上说一切梦境都不过是“颠倒梦想”,但他总是禁不住对某些梦特别在意。
很多时候,姚兴还会凭着那些颠倒之梦,来判断朝廷事务和未来祸福。
尽管梦境一次次破灭,希望一次次渺茫,但他还是期待着一些梦变成现实。
这一次走进他梦中者,则是父亲姚苌。
姚苌还是那么勇武,那么让人敬畏。
父亲姚苌迈着大步,向他气势汹汹走来,身上铠甲叶片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咦?父亲您怎么来了?孩儿都好久没看到你了,这些年你去哪里了?”
“我为何在这里难得你不清楚吗?”姚苌冷笑道。
姚兴的确不清楚,他只是奇怪,他好久都不见父亲了。
其实,不光是姚苌,除几位佛教高僧外,包括朝臣、儿子、妻子,他也很久不见了。
自从礼佛后,他不仅不理国事,还宣布不近女色,只一心吃斋念佛。
“父亲来了也好,孩儿正好有话想跟你汇报一下国事……”
话习惯性一出口,姚兴忽然茫然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跟父亲讲些什么。
他已有两年不曾理事,而他的帝国又即将崩溃,他实在不知该怎样开口跟父亲讲这些。
但不管怎么说,见到了亲生父亲,姚兴情绪变得特别好。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教导过你的话还记着吗?”
“父亲讲得每一句话,孩儿都不敢相忘,一直牢牢记在心间。”
“哦?是吗?那我来问你,河西灭了吗?鲜卑人打败了吗?大秦统一天下了吗?”
“父亲,今日我们能不谈这些吗?咱俩好久不见,就不能拉拉家常?说说贴心话?”
“眼下邦国都要灭亡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家长里短?”姚苌怒其不争道。
“父亲,你为什么总是看不上我?”姚兴一脸委屈道。
“你想让我看得上,总得做出一两件像样的事出来。”
“可你呢?我把一个好好的邦国交到了你手上,竟被你弄到了亡国边缘?!”
“这……这个邦国灭亡自有天定,岂是人力可挽回?”
“你,你,你……你气死我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你继承天王之位。”
“你以为我会稀罕吗?我虽然做了天王,却一点儿也不快乐,真不如当一个和尚好。”
“你怎么能这样说?世上和尚千千万,但后秦天王只有一个。”
“我不在乎这些,我只在乎平常幸福。”
姚兴看上去十分不耐烦,说出来的话也越来越偏激。
“这么多年来,我活得十分压抑,只有沉浸在佛经当中,才能体会到快乐。”
“疯了,疯了,你已被那些和尚迷惑了!”姚苌喃喃自语道。
“不行,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和尚毁掉我儿子……”
说着姚苌一把抽出宝剑,长剑一指姚兴左右,大吼道:“来人,给朕杀了那些妖僧。”
话音刚落,姚兴就看到一队人马挥舞着刀子,气势汹汹地向这边涌来。
他们一个个举着刀子,杀气腾腾。
姚兴看到队伍中竟然还有他曾依为左膀右臂的叔父姚硕德、太尉姚旻、仆射尹纬。
在他们背后,是无数面目不清的士兵,所有人都举着刀子,向他冲了过来……
最终姚兴大叫一声,从恶梦中惊醒过来,什么姚苌、尹纬、姚硕德等全消失不见。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是大梦一场。
这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忽然腹响如鼓,饥饿让他慵懒乏力,感觉浑身的骨头就像要散架一样。
想想过去,他一直是日食二餐,像一个真正的苦行僧,过午不食。
而遇到忙时,他一天只喝一碗稀粥。
每天总是素斋素食(此时佛教还不兴这个,情节需要),让正值壮年的姚兴总是很容易感到饥饿。
对于当今形势,姚兴也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事已至此他又有什么办法?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王朝,在这个春雨绵绵的季节中悄悄毁灭。
现在,姚兴只是平静地等着,等待着一个时刻到来。
不知什么时候,姚兴忽然听到有人来向他报告说:“大王,太子与大臣们请求召见。”
“太子?让他们进来吧。”
不一会儿,就见太子姚泓带着一帮朝臣走进了佛堂。
姚泓带着哭音道:“父王,后秦,完了。”
大臣们也一个个垂着脑袋,不言不语。
姚兴不由一阵恍惚,从他父亲于太元九年在渭北叛秦自立。
到太元十一年(公元386年)称帝于长安,后秦已不知不觉立国十二年之久。
十二年,作为一个胡虏政权,也不短了。
于是,姚兴笑了笑说:“王朝旋兴旋灭,乃天数使然,有何可惜?一切都是因果。”
姚泓跪在他父亲面前,嚎啕大哭。
“父王,孩儿对不住您,没有保住家国。”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
不知为何,看着姚兴没心没肺地在安慰太子,丞相姚晃不由一阵火大。
他很想像过去姚苌无数次训斥姚兴一样,再狠狠训斥这个混蛋一顿。
没错!在姚晃眼中,姚兴就是导致后秦灭亡的罪魁祸首。
满腔怒火刺激着姚晃在不知不觉中,一步一步走向了姚兴。
姚兴认真打量了一下向他走来的家伙,微笑着说:“这不是姚晃吗?”
“正是微臣。”姚晃不卑不亢道。
这一对曾经肝胆相照的君臣,在这样一个特殊时刻、特殊地方相见,心中五味杂陈。
这也是姚晃第一次这么近靠近姚兴,似乎觉得对方比自己原先想象的要差很多。
经过佛法熏陶的姚兴,就像一只褪去皮毛的狮子,早失去昔日的威猛。
姚晃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对眼前这个姚兴有丝毫尊敬。
原本姚兴所作所为,已深深地伤害了那些一力扶持过他的老臣。
而今日姚兴对亡国的漫不经心,再次深深刺痛了姚晃的自尊,非常想一述胸中块垒。
姚晃站直了身子,大声道:“曾有一些大臣对天王放胆直言,结果都遭到陛下斥责。”
“这些年,陛下置天理而不顾,鄙视儒家经典,只专心于六经注释,视妖孽为祥瑞。”
“滥用民力、物力建寺造佛,与汉笮融如出一辙。”
“在整个长安,和尚尼姑一个个过着上等人生活,偏偏百姓衣不裹腹。”
“你继承了一个强大的邦国,却因你枉顾国家利益,遵佛弃民,致使邦国灭亡。”
“而那个卫朔自高昌起事时,身边没有一兵一卒,但在今天却将一统关陇。”
“是卫朔比您将多兵广吗?当然不是!是臣等比不上宋繇、崔浩等人?当然也不是。”
“其实陛下心里很明白,一座失去根基的大厦,任何一阵风都能轻易将其吹倒。”
“您的邦国早已失了民心,若不灭亡,天理何在?!”
姚晃说完这些,再最后看了一眼姚兴,带着十分快意,扬长而去。
这些话其实并没有多少新鲜内容,以前姚兴曾听过无数遍了,但没有一次能像现在这样令他刻骨铭心。
在那一刻,姚兴似乎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上郡之战、击杀苻登,以及那个被他认为才干不下王猛的尹纬。
可惜现在,这一切都像过眼烟云,随风而逝了。
只有姚晃的背影是那样清晰地印在他的记忆里,抹都抹不去的记忆啊……
不知何时,几行浑浊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一直流到他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