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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鬼市

    执明城壁貐区

    再度喝醉,水凄寒从警车下来蹲在街边吐出好几盘菜还没清醒,昏沉间只见车尾灯摇摇晃晃,伴随碾过雨水声消失在街角。

    “你怎么样,还能走吗,用不用吃些醒酒药?”月见曦说着伸出手,水凄寒正要抓住起身,一层五彩斑斓的虫子便浮现出来,在她掌心快速聚成一个球形。

    “呕……”翻江倒海,又是几盘。

    “我说你友善点行吗,人家这是头一回来我们这!”

    “友善?好啊,让我来亲手喂你一口口吃醒酒药?”

    “不不不不,趁着还能走我先到鬼市替您开门去了,也不知道凉芜回没回来。”

    水凄寒跌跌撞撞地站起,冷风和虫子让他看东西少了些重影,只见眼前这座百尺高的牌楼矗立于夜中,一间、二柱、三楼通体漆黑画白纹,坊额之上左右沉雕玄武而无字。

    等等,竟唯有右眼能看见牌坊,左眼看去仍只是条平常街道,坊内的黑暗无论怎样也望不穿,街上却是一间间大门紧锁的商铺,径直走入街道的季妄早已不见踪影,水凄寒正错愕得天旋地转,月见曦抓住他的前襟直接一把拽进了牌坊。

    当水凄寒经过一阵梦醒般的坠落再睁开双眼,这满月之下已是一片灯火通明。

    多为明代建筑的街道比起坊外宽阔数倍,两侧各行商号熙来攘往,做买的做卖的摩肩接踵穿梭不停,其中甚多皆是身着古时装束,一切与方才冷清的人间恍若隔世。

    “鬼市?”水凄寒回忆起季妄离开前的话,曾经好像也听不少人提到过这词,“鬼市不是指不敢见光的人趁着三更半夜买卖来路不明之物吗?这里的繁华与白昼无异,难道真是因为和鬼互市才叫鬼市?”

    “鬼市自古都有鬼,千百年间子时开、寅时散,集上人鬼仙妖鱼龙混杂,人间买不到什么鬼市就卖什么,”月见曦说着从一驼子背负的瓷坛里,伸手抓出把半指多长、笑逐颜开的人脑袋,边嚼碎几颗边递去张没见过的钱,“听闻过去这条街上,夜里卖小孩给邪祟吃的比白天卖糖葫芦的还多,没赶上啊,可惜。”在她唇齿间笑声已变成哭嚎,水凄寒此时定睛再细看,才发觉只是人木所生的人面花。

    水凄寒目瞪口呆地跟着月见曦沿街前行,一扇扇木门前一盏盏宫灯数过,昏黄的烛火下仿佛摇曳着数个世纪的影子,二人走着瞧着,只见这边一个伙计手托口吐人言的石狮子头当街叫卖,那边一个货郎单肩挑担吆喝着刚摘下的桃源仙桃,路边支着小炉的馄饨摊也不示弱,汤勺一起一落,面皮里封住的虾魂还滋儿哇乱叫呢,再回头一看,可是不小的热闹,卖艺的树精两把大斧耍得平地生风,满身绿叶随招式四下飘落,围成一圈看客都在为这手艺连声叫好。

    一路下来许多与月见曦认识的掌柜都上前寒暄,还有几个聚在临街戏楼前喝茶的不要命,起哄笑问她从哪找的小相公,然后紧接着满桌人便被月见曦一个眼神冻得噤若寒蝉,未再行远,就听得谯楼上打罢了三更鼓尽,夜宵也已吃光。随之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水凄寒,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花瓣。

    “老年间各城鬼市都与地方世族往来密切,历朝官府从来不敢过问他们的买卖,以至有个一算一个皆是法外之地,过去人把到鬼市叫‘趟鬼市’,这地方水深且浑,一不注意就能把人淹死。但现在,此处却成了唯一允许事鬼神者开门做生意的监管特区,知道为什么?”

    “我觉得,现在这样太太平平的也不错啊,有道和气生财……”水凄寒怕了,这女人的目光中什么都没有,自己就好像她拈在指尖的一只蝼蚁。

    “世界战争后燕云水氏施以宁杀错不放过之铁腕,将私相授受的故友依新法悉数连根拔起,再而助力三垣按自家先例弹压各地鬼市,彻底终结方外世家不受王法约束的旧制,借此风波,四方城阙才得促成当今天下奉行的诸族征召,每一房每一代都必须推举胤嗣入仕从役,后历经六十年,神殛世族完全融进朝府庙堂从上到下。”月见曦所说的过往鬼市上无人不知,河朔一带,燕云水氏的地位至今也仍高高在上。

    “我家竟给这个时代造成过如此大的影响?并且还从未有人曾与我说过!”水凄寒确实也是真的一无所知,因为上学十六年也没见哪位老师提起这些。

    月见曦轻笑着转过身去,举头遥望中天的蟾宫,按时辰已是既望,“上到一族的兴衰,下到一世的荣辱,皆为刀俎间的鱼肉,当鱼,没睁着这只眼睛便罢了,可有的人偏生就没那个福分。水家向来自诩替人间罚罪惩恶的触邪豸角,千百年皆醉心于摆布裁决这世上的法理,你现在已经看见刀能做什么了,若有朝一日柄递到你手里,可能否断得清锋刃该斩向何处?”不够,季妄你告诉你的远远不够,出身世族若不能早早识破自己,活到横死也不过是他人指间的棋子。

    水凄寒解不出这清浊,想杀的人不是没有,但欲界八万四千种尘劳岂能尽用是非二字判别,“刀是单锋,不免极端,假如我也有机会握柄,必正双刃以平古往今来之倾颇。”自幼长着辨识一切的眼睛,人性劣根的恶意实在已经看够了,绝对,绝对不能沦入偏激狭隘寸光鼠目。

    意料外的答案,本以为会是屠尽天下负我狗之类的狂言,眼界倒还算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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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见曦听在耳里不禁乐道,“有意思,酒量不大,海口倒是夸得不小。夜冷了,快些走吧。”

    忘乎其形,忘乎其形,自己这都说了些什么,水凄寒一时尴尬地好像舌头在打结,“好,好,是有,有些,冷……”

    左转出主街四周开始安静下来,代表商铺营业的灯笼渐渐稀疏,水凄寒此时才发现这里每幢楼上都画着龙飞凤舞的云篆,金色的铭文在黑夜中熠熠生辉、参差错落,仿佛流淌于头顶之的垂落星河。再一瞧,季妄怎么也在河里?

    “干什么?衣冠不整的站在二楼,以为有恩客隔着窗棂看你?”看着东倒西歪往身上套道袍的季妄,月见曦抱起肩膀揶揄道,“你都多大了,穿件衣服还满屋转圈,难不成有多动症?”

    “官人,可别俚戏咱了,这不是强顶着酒劲接您吗?你带他先进去……诶,我袖子呢?”季妄随即开始像找尾巴一样原地转圈,水凄寒也跟着哈哈哈哈地笑起来,“亏你张罗喝那么多,我还以为你是千杯不醉的主。”

    “得,可千万别拿当他靠谱的人。”月见曦掩口打了个哈欠,伸手推开无闩的木门。

    “我要反驳你不实的言论,比他们多喝那么多我都没耍酒疯,酒品即可见人品啊!”季妄将身子探出窗外,摇摇欲坠地抗议道。

    水凄寒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注意到这小楼的匾额上以行草书之“晒蓑亭”三字,枯笔飞白挥墨洒脱,虽不知其题字本意,不过这一路确实也早已被雨沾湿了衣,浸透身心疲惫不堪。

    鬼市两侧分布着不少与之相连的街道,这里的店铺大多白天也会开门营业,晒蓑亭就是其中一家,以古书旧籍当做幌子。

    水凄寒随月见曦走进楼内,昏暗的厅堂映入眼帘,前后宽敞且空旷。

    门朝南开,右侧很多很多格的书柜占满一面墙,从书脊的形式能看出是按朝代年号摆放,柜前错落数个高低不等的香几,上面摞着些当代印的线装本。左侧是一片茂密的树桩盆景,很多甚至比人还高,从屋顶垂下的藤蔓也不在少数,自十万大山来的蛊虫皆活跃其中。繁盛的花草枝杈遮蔽他处视线,隐约间只见楼梯斜伸在屋角。

    一张长桌窄边朝门口竖放,凉芜坐在另一侧,低头看着古书,冰蓝的碎发在烛台下透着白边。他听到脚步声随之抬头,刚好迎接月见曦淡漠的眼神,片刻后道,“晚上好。”

    “好什么好,凉芜,你好大胆啊,竟敢伙同季妄骗我?”

    “这,至少结果还算不错。”

    “记住,你们下次再敢兵不厌诈,就等着被毒杀当肥料吧。”月见曦的话并不带着怒意,却反倒更让人脊背发凉,她说完便拾起门后浇水的陶壶,吹着的口哨走进了奇形怪状的植物间。

    凉芜双目转向水凄寒,似是打招呼般略微点首,就又将心思投进那本残破的书中,再度恢复水凄寒进门前的状态。

    寂静中来客也知站着更显尴尬,只好上前两步,伸手抽出把圈椅,坐下继续等待。呆看眼前的墙——除了幅立轴一片空白,纸上写的“十三虚无”到底是指什么来着?想不出,但想着想着已不知出神多久,直到突然被凉芜的声音打断,“饿了的话,有糕干。”水凄寒随即低头看向立轴下的秉烛人,余光中凉芜方才从未张口,接着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做到的,腹语吗?”

    “存思,传信之术。”凉芜并不像季妄一样,有个话头就说个不停,在意念中都是斟字酌句。

    “还有这种方法?我得写在记事本上。”水凄寒边匪夷所思边伸手摸向衣兜,全部落空后,才记想手机已让人扣住,继而联想到季妄,“他还没穿上衣服吗?说好借我的钱还没给呢。”

    “这大半夜的,给你你也去不了啊,”身披道袍的季妄走下楼梯,几步后又停下站住,听声音像是在烧水,“花前月下,此时候不喝茶又该什么时候喝。”

    “看见楼名了?此处是座驿舘,古时候还没有诸世族的年月,云游的术士常住在驿站舘院或十里长亭中,帮村野乡人祓禊山妖水鬼来挣行路的盘缠,传到后来百姓一被邪祟所扰就到驿舘找半仙,久而久之凭这手艺吃饭的哪怕到城里开了生意,起名也离不开这几个风尘仆仆的字。”季妄端起莲花纹的紫砂壶,按着壶上的蛤蟆为四只盖碗冲泡,“钦天监规定事鬼神不得广而告之,很多买卖现在都是顶着副业干,原来的掌柜一生唯嗜书籍,此处的陈列我也就没动。”

    “主要它们都没人买得起,平日能少费些口舌。”月见曦揭破道。

    “一页宋纸一两金嘛,而且最不愿费口舌的就是你!”季妄拆穿道。

    “千金也不能卖,这的孤本流出去还了得?”凉芜提碗抵盖啜饮沸水,再度重申。

    这是刚烧开的啊!水凄寒眼睛都瞪圆了,难不成其实自己也能做到?正犹豫着,门口突然飘进一个愁眉苦脸的老鬼,捂着胸口十分痛苦,环视众人一圈后,对身穿青色道袍的季妄开口道,“还是老方……”季妄站起身看了看它漆黑的心脏,从桌上一药罐中秤取团白雾给它,接过后,它随即递来叠钱,又转身飘出了屋。

    “你竟然还是个郎中?”水凄寒盯着季妄手里的冥币,月见曦在鬼市也用过这个,“而且鬼也需要治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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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药治的不是病,是苦,甘露可用来疏解怨气,防止其厉化成恶鬼。”

    “冥币在这能花?”

    “鬼市是可以,不过不太通用,”季妄说着把冥币放在桌上,封住药罐,“我一般都是按期去地府兑现钞,那能按现钞换纸钱时的款数兑回来。”

    “什么什么,我没明白,现钞换纸钱?”

    “当然,你以为纸钱随便写上个几亿,再蹲到街边烧了就管用吗?那都是各纸钱作坊用现钞跟地府换的印刷指标,而且真正的冥币在地府的样子也不同。”

    水凄寒拿起一张“叁圆”,顿时即感觉冰得刺骨,仔细一看这冥币和以前的银票差不多,上面既没人像也没有风景,就是白纸黑字印着红章。

    季妄拿起一张“8圆”的从中间撕开,银光闪烁,分开的两片就变成了两张“肆圆”,“好玩吧?这钱可比人间所有货币汇率都高,只是要达到一定数目地府才给兑换。”

    水凄寒轻按桌上不薄一叠的冥币,继续追问,“甘露是指那个祥瑞吗?一小团就值这么多。”

    季妄一挥衣袍坐下,摆了摆手,“不可说不可说,祖传秘方……”

    “那你的祖传是真廉价,据我闻着,一罐的成本连都一百都不值。”月见曦把玩着水纹茶盘上的螃蟹茶宠,还故意嫌弃地一呼气。

    季妄随之装模作样地一拍桌子,佯怒道,“说什么呢,我祖宗只有我能侮辱。现在我卖得都算便宜了,早几百年他们更黑。另外原料是一方面,炼制中我的全神贯注不值钱吗?炼完后我的法力加持不值钱吗?”

    “未见你加持过,日夜皆在桌上放着。”凉芜说出实话。

    季妄无言以对,只得转身不看三人。

    “原来你们的生意就是这样,多数时候也挺安稳的?”

    “当然不是,”背对着桌子的季妄义正言辞地否决了水凄寒,“莫要轻视这些日常工作,有用的情报虽很难经常遇到,但鬼多口杂,需归纳的消息可不少,对我们来说线索可比钱更重要。”

    “比如哪个超市有什么在打折?”

    “那看传单不就行了!不过它们确实总待在超市,将倾广厦的事就是听说常有野鬼在附近消失,我们才预先介入调查。”

    门口的灯笼高挂,时不时就有上门的客鬼,多数都是要买甘露或治伤的疮药,招呼起来也不忙碌,四人围坐在月光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聊边喝着花茶。

    水凄寒一直对爬满盆景的虫子心有余悸,半天都没敢下口。

    “这不是养蛊的花,你要想喝那种风味,我给你加点?”月见曦指着水凄寒的盖碗,作势就要落指。

    “不用不用,那多麻烦,我喝这个普通的就行了。”水凄寒赶忙端起喝了一大口,果然还是好烫……

    “困了,说点要紧吧,将倾广厦的事不算简单,”季妄起身走到门前熄灭灯笼,转头向凉芜开口道,“你找掩骨塔那轮椅都问到了些什么?”

    “广厦确实地处下潜的龙脉,”凉芜翻开扔在桌上的舆图,标识其上一片区域道,“这以前都是烂泥坑,阵必是藏在底下,别有洞天。”

    水凄寒此时的注意力更多是在凉芜手上,纵横交错的咒文从他十指尖蔓延而出,直潜进他露出其它文身的袖口。

    季妄则突然又好奇到轮椅的事,他一直都想问,“那老头到底什么来路,见识这么广还去撂地当金点?”

    月见曦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猜道,“或许是装得,隐姓埋名躲避仇家。”

    凉芜摇摇头,“他确实站不起来,此人姓虞,世族衰落后凭盗卖丹药为生,早年在各堂口很有名。据说曾于仙境潜进过某处不该进的地方,被擒住废了双腿,这才流落执明。”

    “虞家人?那对阵局肯定很熟悉了,听过将倾广厦的情况后他怎么说?”

    “定有人在设局破阵,方正中通的翻龙局,每隔数日捉活人按方位以血涂地,据上一坠楼时间,潜龙阵眼必已被寻到。”

    “麻烦,不过这下就能放心动手了。虽当年九凤皆是为摧毁潜龙阵祭出翻龙局,但也不可武断这次是谁盯上了那封印,早先的秘术几百年来除了失传就是乱传。”季妄说着打了个哈欠,眼睛闭上就再懒得睁开。

    “泣血魂,役使方法虽不少,但唯有鬼氏门徒才得传凤骨鬼工球,可惜没能细查它们身后。”

    听月见曦说到赤衣怨魂,水凄寒脑中立即浮现出数张苍白鬼面,鲜红的双目淌着行行血泪,眼神空洞……“那恶鬼灰飞烟灭时,我有看到几根崩断的黑线转瞬即逝,你指的是这个吗?”

    “好!”季妄趴在桌上鼓掌捧道,“靠谱,阴眼果然名不虚传。若有悬丝操纵……”

    “必是血猖,依鬼工球的邪术,他们平日定缩在洞天控局,待人坠下再掳去摔向阵法,”月见曦说到此处突然停顿,“鬼家竟真没绝嗣?比起其他,那些血发血目的左道才是最大隐患。”

    之后,三人都没提出要回去睡觉,按季妄所说给水凄寒住的房间要明天才能收拾出来,怎么能扔他自己在楼下凑合一夜?话虽如此,但搬来几张竹床还是可以的,远虑不提近忧已除,他们很快便躺在藤席上,沉睡进了夏日的晚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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