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之人浑身结霜、须发皆白,一向儒雅的翩翩公子此刻却是如同受了伤的刺猬一般蜷缩着身子,双手也捏紧成拳并交叉着置于胸前。
他似乎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那管习惯了放在枕头边的紫玉笛,此时正悬浮于半空之中,青泽流动间,黑气若隐若现。
这是……魔气?!
“咣当”一声闷响,一直被她小心翼翼捧着的夜明珠终于还是抵不住眼前的震惊而脱手砸落在地。
紧接着,她亲眼瞧见了浮动着的黑气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争先恐后的自玉洛的眉心钻入了他的体内,最终在他睁眼之际,与爬满殿内的寒霜一样,再无迹可寻。
子熙的脑中一片空白,无意识的踉跄着往后退去,直至退无可退,身子抵在了凉意尚存的折屏之上,堪堪能够支撑着她不至于瘫倒在地。
就在玉洛惊醒的瞬间,他体内所埋藏的戾气也随之迸发,肃杀之势顷刻间便充盈满室,紫玉笛也在第一时间化为了寒光利剑,直冲屋子里的活物袭去。
以子熙如今的身子,并没有半分可堪抵挡之能,早在戾气暴涨之时便已被掀翻在地。她此番伤得不轻,体内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鲜血灌满了咽喉,张口而不能言。
她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柄直冲面门而来的利剑,却又在死亡近在咫尺之时闭上了眼睛。
魔气乱心,更乱性。上古之时,森夥便是这么一步步被权势利欲熏了心,最终走向成魔的深渊的。
神识虚弱之际最易被控制,子熙只希望自己此次能死的体面一些,最好是能让玉洛在回神之后查无所查。
然而,想象中被刺穿的下场并没有到来,有什么东西滴在了她的鼻尖之上,浓重的血腥味里掺杂着淡淡的芙蕖香。
子熙睁开了眼睛,一只苍白消瘦的手掌映入眼帘,掌心已被利剑刺穿,鲜血正在往下滴。
关键时刻,是玉洛用手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眼前苍白的肌肤以及浓重的殷红血迹都刺得她眼睛发疼。
子熙恍然间觉着,自己其实已经死了。
死在了真相曝露之时。
玉洛的神识已然苏醒,短暂的控制了躯壳的魔气隐没不见,戾气也被全数击退,紫玉笛亦已恢复了原身,正正掉落在了子熙的腿上,他顾不得受伤的手,急忙蹲下身子要去查看她的伤势。
然而,刚伸过去的手却是被人给推开了。
力道不大,但拒绝之意足够明显。
“若非我亲眼所见,你是不是……”子熙再不忍直视,目光缓缓下移,最终落到了那管通体莹润透亮的笛身之上,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余下的话给补全了:“你是不是打算永远的瞒着我?”
是不是要永远的瞒着她?
是的,从苍梧渊第一次发生异动开始,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倾尽此生也绝不让悲剧重演!
所以,他抹去她的记忆,锁住她的神脉之力,将她送往修道圣地——玉清天。
他本想将她永远的隔绝在此事之外,但天道愚弄命运,她还是被牵扯了进来。
认识了不该认识的人,也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一步一步的偏离了他为她预设好的人生轨道,时至今日,早已南辕北辙。
凝望着被推开的手,玉洛终于还是垂下了头,道:“……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
一直在克制的情绪终于爆发,她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激动,拳头也不住的打在对方的胸口上。而玉洛未曾有半点反抗之意,也不曾退缩分毫,硬生生的承接了她所有的宣泄。
“玉洛,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的!”子熙几乎已至咆哮,一遍遍的问道:“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食言?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的寻我原谅?为什么?!”
很多事情,她并非一无所知,她只是希望能听他亲口说出,但她给过他许多的机会,他一次也没有把握住。
关于柒熙,关于魔神,他从来没有对自己坦白过,而面对她的质问,他也始终缄口不言,沉默对之。
过去种种便也罢了,可现如今他竟然在修炼魔术!可即便事情败露,他对此也没有半分解释。
子熙突然陷入了迷茫之中,她不知道玉洛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自己,而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始终如一的信任他?
她所有自欺欺人的信念感,终于还是被玉洛三缄其口的道歉给彻底的压垮了。
子熙抹了把眼泪,随后主动的倾身向前,双手捧起玉洛的脸,逼迫他与自己的直视,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的问道:“东海、皇宫、天之极,甚至是瑶池之底,在加固封印之时,你究竟取走了什么?”
过往被刻意忽视掉的端倪,此刻都一一浮上了心头,而那些不敢细推细想的事情,一瞬间都找到了出口。
问题一出,答案却早已赤/裸/裸的摆在了眼前。
玉洛知道,这是子熙在给他机会,而且,他也隐约意识到了,这该是她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是否该抓住机会,将不曾说出口的苦衷都一次吐露完全?
是否该抓住机会,将未曾表明的决心都依次剖白?
玉洛也在问自己。
但最终,他还是狠了心将脑海里那个不断怂恿自己的小人给活生生的掐死了,坚定的意志再一次占据了上风。
既然已经无法护她此生无忧,至少要护她这一世性命无碍!
“天地间已无父神,”他毫无畏惧的直视向子熙的眼睛,一字一句,坚定不移,道:“而我,决不允许你步上父神的老路!”
那一刻,他的眼睛里没有浓情蜜意,没有似水温柔,只有一头怪物,披着最坚硬的壳子,子熙在它的面前一败涂地。
她不得不问出了最坏的猜想:“你是想要……堕神?!”
玉洛摇头,道:“以彼之力还施彼身。”
魔神本是父神胞弟,其本质是上古之神,即便是被重创之后封禁多年,可一旦逃出,假以时日,其所拥有的能力也足以轻而易举的击杀一众仙魔。
玉洛虽为半神之身,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赢,加之有礜鸩的影响,胜算就更小了。
他细细的想过,也推演过,唯有以森夥之力打败森夥,才是胜算最大的方法。
“所以……”子熙颓然瘫倒在地,“你从一开始就打算牺牲你自己?你从未想过要与我共同承担……可笑的誓言,可笑的风雨同舟!”
她笑着,哭着,骂着,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之后几天,她再也没能在清醒着的时候见过玉洛一面,寝殿里的屏风已经被撤了下去,而那张曾守着她的卧榻也不见了踪影。
除了每日醒来之际舌尖依旧残留的血腥味之外,一切都已恢复如常,这个人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