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青驻兵无妄峰的第二个月,军营里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深夜,滂沱暴雨之中,那人立于营帐之外,与旁边的炽翎一样,浑身上下都像泡在了雨水里,摇摇欲坠。闪电刺破苍穹时,将她一身的狼狈与虚弱照得清清楚楚。
“师妹?!”
子青刚撩开帐子便撞上这样骇人的一幕,当即吓得心跳也漏了一拍,冲上去时连护体罩都忘了布,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连同他的慌张一起,被夜幕遮掩。
直至听见了师兄的声音,子熙一直紧绷的身子这才终于放松了下来,整个人便再也支撑不住的倒了下去,被冲出营帐的子青接在了怀里。
师妹看起来非常的不好,不只是脸色,便是连精神状态也不对劲。与之相处四千余载,他还从未见她有过如此心灰意冷的时候,便是两千年前那事闹出的时候,她也只是消沉了几天而已。
子青心里明白,当今世上,掰着指头数过四海八荒,能让小师妹沦落至此的人,也只有那独一无二的一个。
营帐之内,摇曳的烛火将原本就肃穆的氛围烘托得更加紧张,被紧急提来的医仙战战兢兢的看了一眼旁边守着的大帅,只见一向温润如玉的公子此时却是冷若冰霜,恨不得要吃人,心里的惴惴感更甚。
他作为随军医官,虽说是处理外伤更加得心应手些,但医术也是不差的,可在子熙这拿捏不准的脉象之前,他一时也犯了难,提着笔,半天也斟酌不出一个用量。
“医仙不必有压力,”子熙很是过意不去的一笑,道:“我的体质特殊,身体一直是由道德天尊他老人家照看的,旁人用药不准很正常。”
闻此,医仙这才偷偷吁出口气。
“小仙才疏学浅,”他抬手揩了把额头的冷汗,抬头看向琼泽仙君,试探着问道:“那便开些驱寒保养的方子?”
子青虽然担心,但师妹的身体状况他也清楚,自然也不敢让旁的大夫胡乱用药,遂也只有点头应允。
帅帐内烧了火盆,又布了层隔离结界,尽管外头暴雨倾盆,里边倒也暖意十足,且没有丝毫雨声的嘈杂,小炽翎缩着脖子卧在火盆旁打盹,一身湿透了的毛羽也都恢复了光鲜亮丽。
子熙喝下驱寒的汤药后才觉着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了,不仅手脚的僵硬得以缓解,便是两颊也有了些许血色。子青看着,心里高悬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些许。
“究竟是什么样天大的事情,值得你冒雨前来?”他一面说着,一面探了手背去贴她的额头。
子熙嗫嚅着开了口:“苍梧渊异动……”
“那你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子熙方起了个话头,便被他毫不留情的给打断了。
好在手背未曾察觉到有发热的迹象,子青这才没好气的点了下师妹的额头,子熙便顺势朝后靠在了软垫上,歪着脑袋,睁着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可怜兮兮的看着他,讨好道:“师兄所言甚是,我已经知道错了。”
“只是,你可否听我把话说完?”
“你说。”子青又伸手点了下她的鼻尖,并做出咬牙切齿的模样,道:“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气她胡作非为是真的,但他哪里就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了?
再者说,这瓷娃娃一样的师妹,向来都是被他们一众师兄弟捧在手心里疼爱的,严厉是有,哄骗也有,但又何曾有谁真的对她发过难?
“……你很早之前就知道我是谁了,对不对?”从方才提起苍梧渊时师兄的反应来看,子熙心中便有了猜测。
子青果然没有反驳。
短暂的沉默当中,他的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却还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挑眉问道:“你是要我尊你一句“神君”不成?”
这话自然不会是求证。
“怎会?”子熙赶忙赔笑,“你可是我最引以为豪的美人师兄!”
“既然你还承认我是你的师兄,那么……”子青微微倾身,双眼直视过去,语气中不由自主的便掺了几分祈求的意味,道:“别的身份不要也罢,忘了不好吗?”
子熙不敢去看他眼底的诚恳,却在垂眸时注意到了师兄放在床榻旁的手已经下意识的抓紧了榻沿,手背上青筋凸起,清晰可见。
可想而知,他在问出这话时,心中该是何等的忐忑。
“我何曾不想忘掉?”子熙怆然一笑。
当她在东海龙宫见到离凰的那一刻起,当她对“柒熙”神君生出好奇心之时起,尽管她嘴上一再的否认,但心里其实已经默认了转世的存在。
所以,她默许了一界之主唤她“姐姐”,默许了玉洛在看她时的偶尔发呆,默许了冥主的算计、孟婆的期许……
“可是……”子熙将手搭在了师兄的手背之上,盖住那因为用力过度而暴起的青筋,真诚发问,道:“七师兄,忘得掉吗?”
“先有噬魂案发,再有瑶池水竭,如今连苍梧渊也出了问题!”子熙抓着他的手在隐隐发抖,眼底的悲戚之色显露无疑,“太平盛世已被打破,众生万灵又将何去何从?而我,作为神魔大战后唯一幸存的神族,唯一可与魔神相抗衡的神族,怎么能袖手旁观?”
这番话,不只是她的,更是天君等一众知晓些许内情的人的心里话。
子青无法张口否认,因为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虽然只存在了一瞬间。
究根结底,人心都有自私的部分。救世主是乱世里的期盼,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奢望。
更何况,如今敌我力量悬殊严重,上古之神的身份确实是能够让人心安的存在。
这个道理,子熙懂得。
“七师兄,你本是文臣,在这乱世里也甘愿化身为刀口舔血的武将,企图以一己之力守住两界和平;五师兄为渡化苍生、救赎苦难,甘愿卸下一身灵力,弃仙体而以凡胎尝尽百苦千难,讲经授道。”
话至此,子熙略微做了个停顿。等她再开口时,脸上虽依旧挂着浅淡的笑意,但眸底一片澄澈清明,未曾宣之于口的决心早已震撼人心。
她说:“若我真能弃天下存亡于不顾,你们还认我这个小师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