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陈设有些老旧,缺了一角的桌子,掉漆的家具,以及褪色的幔帐。
子熙被牵着上楼的这一路上,心中似是有张兽皮鼓,在咚咚咚的擂个不停。
说实在的,她其实有些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玉洛。
以他的儒雅气度,若是她敞开来与他说个清楚明白,或哭一场闹一场,他亦不会将她置于多尴尬或难堪的境地,或者一如既往的温柔相待,或者自此桥归桥路归路,至多不过此生不复相见,再无交集,总归不会像如今这般,心里存了芥蒂,如鲠在喉,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委实堵得难受。
但她偏偏不敢敞开来说清楚了、道明白了。说到底,不过是害怕一旦将这最后一层关系给挑明了,就再看不到那双黑如晶石的眼底所铺满的温柔了。
子熙一向自诩无欲无求,洒脱自在,却根本就是个胆小鬼!
她既希望他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模样,却又害怕他满心满眼只是她的模样。
于是乎,心里纠结成了打结的麻绳的女子在一进门之后便朝墙角的柜子走去,打开来看,果真备有一套被褥。她一面将被子抱出来,一面说道:“今晚你睡榻上,我睡地下。”
玉洛受了一天的冷落,本欲今夜趁着机会闹清楚究竟是何缘由,却不想那人一进屋便做出这样的举动来,顿时气笑了。
“为何不是你睡榻上,我睡地下?”他问。
子熙自然感受到了那打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的目光,也听出了他语气中隐含的怒气,却是不知被对方的那一句话或是哪一个动作给触动了,胸中顿时便泛出一阵高过一阵的酸涩来。
“帝君千金之躯,哪能沾染尘埃?”
话脱口而出,却早已在不经意间蓄了满满的委屈,本来是打算拿话噎人的,结果却更像是在撒娇。
深宅大院里闹别扭的小媳妇……
子熙脑海中毫无征兆的跳出这么一个话本子里常用的人设来,霎时间悔得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为了找补,于是,她抬眸恶狠狠的瞪了对方一眼。
玉洛在遭受那盈满委屈的一击之后显然愣住了,继而又对上了她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只是过去写满机灵的亮晶晶的眼眸,现下却好似蒙了一层水雾,剔除委屈之后,便只剩个了十足的哀怨。
他最是受不住她这样的目光。虽然只是一个眼神,却如同寒冰利刃,一下一下的狠狠的戳着他的内心,一抽一抽的疼。
好似连呼吸都被扼住了。
玉洛往前靠近一步,伸出的手刚要碰上对方的肩膀,便被她后撤一步完美的躲开了。
没有触手的温软,只有空荡荡的失落。
至此,玉洛眼眸一暗,收回手,于宽大的袖袍遮掩之下紧紧的攥成了拳头。
他那一向不见过多情绪的脸庞,此时却是爬上了难以言说的苦痛与失落。
僵持半晌之后,忽听一声泄气,而后又听他问道:“熙儿,你究竟在别扭什么?”
子熙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一般,心里咯噔一声,而后却是故作轻松的开口否认了。
只听她道:“我有在别扭吗?没有啊。”
玉洛看着眼前的女子侧身不敢面对自己,甚至于过往那双总对着他闪烁着星辰的眼眸此刻也都低垂着,尽管她嘴里说着没有,可语气却是难掩的牵强。
“你有。”他十分笃定。
他上前一步,微微躬下身子,将目光与之齐平,依旧是温柔的,说出口的话也不自觉的便带了几分哄骗。
他道:“熙儿,若是你心里有不痛快的地方一定要说出来,我笨得很,又没有经验,你若是不说,我又怎会知晓自己错在了何处?所以,不要闹别扭了好吗?你都冷落我一天了……”
这话,着实不该出自堂堂上古遗神之口。
子熙越发的纠结了。
她想问……
你是否只是将我当做了旁人的替身?
也想问……
你给我所有的缱绻温柔、放纵宽容,是否只是因为我与她相同的容颜?
更想问……
你不愿我找回前世的记忆,可是因为……柒熙不会爱你,而子熙,离不开你?
……
她几次张口,想要痛痛快快的有个了结,但质问的话到了嘴边又囫囵着打了个滚,被尽数咽了回去。
无论如何,说不出一个字。
几经辗转,最终还是只敷衍道:“莫要胡思乱想了,早些休息吧。”
玉洛见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其中缘由,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也是无可奈何。
其实,他的心里已隐隐有了些许猜测,虽然她从未表露过任何知晓此事的迹象,但毕竟有离凰时常缠在她的身边,总不可能一点端倪都不露的,更何况她本就聪慧机灵。
但他不敢主动开口相问,更不敢提起这个话题。
玉洛低叹一气,而后妥协着接过了她紧紧抱在怀里的被褥,将其重新塞回了柜子里,而后转身,对那僵硬着一动不动的人说道:“你去榻上睡,我不困。”
子熙眼瞧着他经过她的身边,而后背对着她在桌边的矮凳上落了座,安静得像是一尊雕塑,她的心中又隐隐生出些不舍来,却也是未发一言,强迫着自己合衣躺下,继而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大约只坚持了一盏茶的时间,她便又忍不住的回过头来偷偷瞧了一眼那背影,脊背挺得笔直,依旧是最初的模样。
虽然心里念叨着“他爱坐就让他坐着,我才不管他呢”,可身体却永远比想法要诚实得多。
一番纠结之后,她汲着鞋下了床,再一次拉开了柜门,抱出了那套算不得厚的被褥,将其抖开来铺在了地上,而后又躺回了榻上,依旧是面朝里,却是开口提醒道:“给你铺好了。”
说完,裹着被子闭上了眼睛。
半晌之后,终于听得身后一阵细细碎碎的声响,她没来由的提起了一颗心,直到屋内重又归于平静,除了呼吸,再无其他。
许久之后,就在子熙困得迷迷糊糊之时,自踏脚传来一声:“晚安,子熙。”
这一声轻轻浅浅的“晚安”,一如既往的柔情似水,却又比之从前的很多句“晚安”多了一丝遮掩不住的无奈,钻进耳朵里,如那附耳轻声的呢喃与喟叹。
而且,这一次他唤她“子熙”,而非“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