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情况下,左游心在待人接物方面基本可以算是比较平和的那类人,并没有富家公子那种喜欢颐指气使的毛病,也不会像那些酸腐书生一样抓着一些细枝末节的礼仪不放。
但只有在有关吃饭时的礼节时,左游心就会显得十分挑剔,甚至是有些苛刻。与左游心一路同行下来,镖局中那些糙汉子简直不胜其烦。
以前这些五大三粗的人凑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简直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不过场面只能说是比较奔放,倒也不能说是不雅,况且这些大老爷们在武子英加入队伍后也收敛了许多,自认为已经算是江湖人士中的“高雅”之辈了。
结果在左游心与他们同行的第一天午饭过后,左游心对于他们餐桌礼仪哀叹了一下午礼崩乐坏之类的说法,最后在晚饭前留下一句“无药可救”后拉着关叔去了另一处的角落里吃饭了,后来武子英也觉得自己和一群大老粗抢饭吃确实有失体统,便也加入了左游心和关叔的“吃饭小组”,所以一路下来对于左游心的用餐习惯也已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两人本来的目的就是好好吃一顿饭,自然没必要惹得相互之间都不快,于是武子英也就顺着左游心“食不言”、“先素后荤”等诸多“规矩”依次品尝着桌上精致的菜肴。
而作为主动邀请对方的左游心,对于武子英还存在的一些“小习惯”也不好再发表过多的意见,于是两人伴着一声声碗筷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安静地享用着这顿丰盛的晚餐。
不得不说,望江楼的确不是浪得虚名的,每道菜在被呈上来的时候都经过了一番精心的装饰,单是这份工作,就已经是很多其他酒楼难以想象的事情了。而除此之外,菜品的味道也是相当美味,各具特色。
烧三鲜清爽鲜香,百合绵软甘甜,鸭煲醇厚香浓,狮子头肥而不腻,鳝鱼脆嫩鲜美,文思豆腐清甜滑嫩。几道菜不同的口味穿插其中,吃起来似乎怎么都吃不腻。一番品尝过后,两人的肚子里有了些东西,便端起手边精致的青瓷小酒杯,隔空举了举杯子,便对饮起来。
桃花酿虽然做起来步骤简单,但想要做好却是相当困难。根据原料、时间、工艺的不同,清甜、微酸和酒的香醇这三种味道在口中的表现也会有所不同,一旦有一种味道失衡,这桃花酿的味道就会相当奇怪。
不过这望江楼的桃花酿制作自然有着极高的水准,入口甘甜几乎不含什么酒味,而含在口中时酒味又显得浓香醇厚,等酒下肚,又有一阵酸甜的回味冲刷掉口中残留的酒味,在这几重口味的混合下,总会给人一种并未喝多少的错觉,伴着这种错觉,一壶酒很快就被二人喝干,桌上的菜也已经吃的差不多了。
酒足饭饱,用餐已经接近尾声,自然也没必要继续刻板地守着那些规矩,于是心中好奇难耐的武子英又拾起了之前的话题。
“所以说太祖皇帝的政策为什么不继续施行下去了呢?”
“国有国法,家有家法,二者怎可混为一谈?”
“可是不是有《宁律》吗?”
“是啊,这政策施行到景德年间,文帝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召天下大儒名士百余人,耗十年之功,废本上万册,《宁律》最终定稿,成文数百条,每条都有着详尽的解释说明,并且在景德十三年正月初四,太祖皇帝登上玉京的日子正式推行。据说颁布时文帝说了一句‘今日真是好天气,天朗气清‘,之后不到七日,文帝便溘然长逝,着实令人唏嘘。”
“不过毕竟想做的事做到了,想必文帝陛下也能安息吧。”
左游心用鼻子轻哼了一声,拿起桌上的最后一杯酒,转了转身子望向窗外的景色,街边的小贩已经收拾起东西陆续回家,远处春水街的民居中道道炊烟升起,呼唤着辛苦了一天的归家之人,江上的画舫时不时传出歌声,船头的灯笼随着温柔的江水微微起伏,仿佛人间流动的星河,左游心看着这些景象眨了眨眼,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
“做完了?从何谈起?这才是开始,厉帝继位,同样也继承了他父皇的愿景,进一步在各地推行《宁律》,手段很是强硬,因各种名头被斩杀的官员和江湖中人不计其数,落下个糟糕的名声。”
“这样做确实很残暴无道啊,背上恶名难道不是很正常?”
“厉帝固然有些急于求成,但《宁律》的推行也的确有很大的困难,不过这等重刑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虽然可能远不如厉帝想象的那般好,不过也至少保证了《宁律》成为了大多数地区官府处理百姓间事务的基本准则,总体上还是好的。”
“难道这阻力就大到一定要杀这么多人吗?”
“或者说杀的还不够,时间还不够长,若不是厉帝英年早逝,想必还会继续下去的。”
“厉帝英年早逝不就是因为**惹得天怒人怨,才暴毙而亡的吗?”
“呵,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听说的,后来魏先生才告诉我那只是骗骗民间的说法,真相是厉帝从小便身患隐疾,体质远不如常人,登基后又日夜操劳,才英年早逝的。”
“可据说当时皇帝都发了罪己诏来着。”
“呵,那是因为……”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左游心的话,左游心循着声音向门外望去,突然间似乎颤抖了下,摇了摇头说道,“请进”
“打扰二位客官雅兴了,这是您二位要的酒。”小二躬着身子走了进来,怀中抱着一坛酒,左游心和武子英吃饭时只用了一会便喝完了先前点的一壶酒,二人都觉得意犹未尽,第二天也没什么大事,便又点了一坛酒,小二将坛子放在桌上,又从一旁拿来几个酒壶,似乎想要将这坛酒分装进小酒壶中方便饮用,不过左游心却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动作。
“子英,虽说我向来瞧不上那些武夫在饭桌上粗鲁无礼,不过大碗喝酒瞧起来却着实有趣,今日我们不妨一试?”
“游心都能放下那些礼节,我岂能坏了游心的雅兴,小二,取两只空碗来。”
“哎,好嘞。”
太阳逐渐没入地平线下,夕阳的余晖已经不再能照亮这间屋子,只能将这里做成一张剪影,在这昏暗中两人不由地将视线又从窗外投向了彼此,即使面对面的两人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也能想象到对面的人在望着自己微笑,于是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回了窗外。
不一会小二便拿了两只碗摆在了桌上,顺便点燃了桌上的油灯,看着火光下微醺的面庞,左游心的思绪又回到了昨夜在清河镇客栈中烛火下的二人,顿时脑袋有些发热。
“所以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武子英抱起酒坛将两只碗满上,向左游心递去,抬手间忽然感觉到腹部的衣服有些紧绷,才发觉之前自己似乎胃口大开吃了不少东西,虽然有些后悔,但既然食物已经进了肚,不妨今朝有酒今朝醉,好好享受一番。于是趁着左游心接碗,排解掉了那一丝小女生心思,用另一只手解开了收身的腰带和衣服上方的两排扣子。
“啊,什么?”左游心摇摇脑袋,接过武子英递过来的碗,眼睛亮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之前的话题,“啊,厉帝啊,那等皇家秘闻就不是我等江湖人士能了解的了。”
“哼,我看你是编不下去了吧。”
“你就当是吧。”
“那不行,我正听得起劲呢!不行不行,江湖规矩你得罚酒,自罚三杯,不!三碗!”说着又将左游心刚喝干的空碗满上,“还有两碗,快点!”
“好好好。”左游心连干三碗,像见过的江湖人那般举起碗一饮而尽,一缕缕酒水从宽大的碗沿边流出,顺着左游心棱角分明的下颌流下,浸湿了左游心身上白色的长衫,湿润的衣服贴在左游心的胸膛,透出了怀中的一点翠绿。
“咦,你什么时候戴了一块玉佩?”武子英有些好奇,毕竟之前左游心对她总是“坦诚相见”,她却从未见过这块玉佩,毕竟听说那些文人雅士的玉都是随身佩戴把玩的。
“啊,这是之前收拾我的包裹时发现的。”左游心露出一幅无奈的笑容,“听母亲说,这是我出生的时候父亲‘恰好’遇上一块上好的翡翠,于是就拿来做了这个挂饰,想要看看吗?”
虽说左游心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征求武子英的意见,但不等武子英作出回答,左游心就已经将那块玉摘下来向她递去,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想要拒绝显然是不太可能了,武子英只得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小小的石头,上面还带着些许左游心身上的温热。
不过这样也有了仔细观察这个小玩意的机会,这是一柄精致的小玉剑,剑柄翠绿,鲜嫩欲滴,从剑柄延伸出一道细若游丝的绿意,在水晶般透明的剑身中随着光线的变换而涌动,看起来甚至感觉比手中的铁剑更加生动,令武子英惊叹不已。
除去对于这枚玉的精美工艺的赞叹,武子英对于它的来历也很是好奇,左游心作为一个读书人竟然选择这种样式的玉佩,不过还未等武子英发问,左游心就已经回答了她心中的疑惑。
“当初我父亲得到这块玉的时候思来想去,不知道应该做成什么样子,所以最后决定让我来做选择,我抓周时抓到什么,就把这块玉雕成那物件的样子,说是什么为了让我不忘初心。结果谁想到我抓周时桌上的东西一样都没选,反而去抢一旁魏先生手中的剑,于是这块美玉就成了现在这样。”左游心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
“原来你从出生就向往江湖了?”
“你倒是跟我爹一个看法,我爹也觉得抓周抓到这等江湖物件不是什么好事情,于是后来就没有让我戴着这枚玉,说是什么怕我‘旧情复燃’,并且让魏先生加倍严厉地监督我的学业,于是就成了现在这样。”
“哈哈,令尊还真是有趣呢。”武子英笑了下,但脸上却有些僵硬,笑声也有些不自然,不过左游心的眼神基本一直聚焦在窗外,所以并未注意到武子英的变化,只是继续着前面的话题。
“其实当时我只是觉得魏先生的那柄剑很好看而已,啊,就是我现在的佩剑,我可是花了好大力气才从魏先生手里要来的呢。”
“原来是那柄剑,那倒是当真很好看的。”
“是吧,可是我父亲非要说我从小就喜欢搞这些‘歪门邪道’,总是对我严加看管,其实我小时候对母亲讲的那些江湖故事并不是很感兴趣,只是后来和魏先生学习,那些读书人的道理听得越多,反倒越觉得江湖上那些简单的道理反而更合理,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兴趣。”
“那难道游心觉得《宁律》并不比我们的江湖规矩合理很多?”
“在某些方面确实可以这样说,但合理并不代表着合乎治国之道,所以《宁律》依旧是势在必行的。”
“为什么呢?律法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所有人在需要的时候获得合理的解释吗?”
“那么举个简单的例子,我记得江湖中有一条很简单的规矩,‘杀人偿命’,对吧。”
“是的,如果杀人者与死者无深仇大恨的话,这就是我们的规矩。”
“好,那么假设张三在某一天晚上失手杀了他的邻居李四后主动认罪,两人此前并无怨仇,那么按照江湖规矩,他理应偿命对吧。”
“是啊,两人之间没有怨仇,还是邻居,怎样的失手会让李四直接毙命呢?肯定是借口,这样不讲江湖道义的人,偿命应该都算是轻罚了。”
“好,这是江湖处理的结果,再来看看《宁律》的处理,因为没有证据证明张三是‘谋杀’,故归类为‘过失杀’,可视情况减刑,且由于张三主动投案,故亦可减刑,两相结合,张三可能最后只是终生流放飞花城,去那里做苦工罢了。”
“啊,《宁律》为什么会这样处理,这对李四和他的家人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站在李四的角度,《宁律》确实可能过于宽松,可是站在张三的角度,一个无心之失竟然要自己偿命,甚至还要面临更残酷的死法,这江湖规矩是否又有些无情了呢?”
“哼,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有何无情?”
“好,那就暂且认为《宁律》与江湖规矩都有不合理之处,暂且按下不表。我们再来说另一件事。《宁律》分为命,礼,财,伤四卷,每卷数十章,每章下亦有更细节的判罚标准与依据,假设现在有十名蒙学儿童,若让你教会他们完全理解《宁律》中的内容,你觉得需要多久?”
“呃”,武子英的脸变得更红了,像是熟透了的苹果,不知是酒的原因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都不懂《宁律》,怎么教小孩子,不是误人子弟嘛,游心莫要取笑我了。”
“啊,子英莫要生气,是在下无礼了。”
“没事,我确实不懂嘛,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是这样嘛。”
“嗯,那就假设有个教书先生去教他们,你觉得需要多久呢?”
“听起来内容似乎很多,小孩子对这种东西也不太擅长,可能至少要一年吧。”
“那如果让你教那些孩子你们的江湖规矩呢?”
“那应该就只需要一旬左右,毕竟我们的规矩没有那么复杂,也有前辈的真实经历,结合起来应该是很容易理解的。”
“所以说,如果同时开始宣传《宁律》和江湖规矩,显然江湖规矩将更广为人知,何况本朝在太祖皇帝时期已经先宣传了五十年的江湖规矩。”
“既然广为人知,为什么不继续用下去呢?”武子英又回到了最初的疑问。
“继续刚才的例子,张三失手杀了李四,按照江湖规矩应偿命,那么谁来裁定并监督‘偿命’这一行为呢?应当是当地具有代表性的江湖帮派吧?”
“是的,而且应该还是堂主之类有一定身份的人,这样的仲裁人才会使人信服,听爹说祖爷爷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可威风了。”
“好,如果张三是个平民,也就偿命了事了,最多他的家人有些意见,但也算不上什么大恨,对这位仲裁人和帮派也不敢有什么意见,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差不多是这样,有些仲裁人可能还回去两家再探望一番。”
“哼,到底是探望还是永绝后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无妨,我们继续。假设张三有一层别的身份,比如是一名富商,他用见证人十年都赚不来的钱买自己的命,这时见证人当如何?江湖帮派赚钱应该是比不上商户的吧”
“确实,许多正经的江湖帮派其实也都是勉强度日而已,确实可以说是很缺钱,这种情况下我也不知道他会如何选择,不过江湖中有些地位的人总归还是守规矩的吧。”
“这就是第一个问题,简单的规则通过什么来保证行之有效呢?虽然官员收受贿赂的事件也常有发生,但官府事物大多需要经多层多人处理,贿赂并不简单。即使贿赂,花费的数目也比这个要大得多。”
武子英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处反驳,此时武子英的思绪在酒的作用下并不清晰,微微思索了下觉得左游心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于是对左游心接下来的话也更是好奇。
不过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武子英的行为比往常大胆了许多,有些慵懒地半趴在桌上,先前失去腰带的衣服已经不能限制武子英的身姿,领口处露出一丝圆润的雪白,红润的脸上一对迷离的双眼盯着左游心的脸庞,左游心不由地感到有些燥热,连忙喝下了一大碗酒。
武子英显然并未注意到自己引起的风波,只当是左游心喝多了忘记了刚才的话题,于是提高了些声音想要提醒左游心,“哎呀,游心身为读书人应当经常参加诗词酒会,怎得酒量还是如此不中用,既如此游心就莫要再喝了,只要继续给我讲讲故事好了。”
听闻此言,左游心还以为是武子英的激将法,于是连喝两碗,又叫了小二再上一坛酒。在酒精的作用下,少年人强烈的自尊心让他不由提高了声音,语气有些激动地说着,“这怎么能说是故事?此乃治国之理,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我大宁王朝必将毁于那些江湖宵小手中!”
“哦?游心此等高见从何而来?”
“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们再给张三换个身份,假设他现在不是富商,而是另一个帮派的重要成员,那么他们还有资格让他偿命吗?”
“如果这样的话确实不行,江湖规矩,伤害普通百姓的江湖中人要交给他的师门处理。”武子英说着,语气不免有些低落。
“还有一种情况,如果这个人没有告诉这些人他的身份,按照规矩偿了命,但是时候他们的人来找人,这些人当如何?李四的家人又如何?”
武子英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心中很清楚,江湖中人实际上和文人雅士有着相似的地方,他们看起来对平民百姓很是客气,但心中却总是有着些许高人一等的感觉存在的,对于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如果无故因平民而死,事后必然会有一场矛盾。
“知道我的父亲为什么那么讨厌江湖中人吗?”见武子英沉默着在思考些什么,左游心便趁热打铁继续说着,“我父亲最好的朋友,江苇江叔叔,就是死于上面的闹剧中,甚至更加荒谬!”左游心有些激动,声音又提高了几分,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自己似乎有些失态,于是停下来喝了两碗酒,又恢复了正常的语气。
“宣武十四年八月十三,江叔的邻居趁着江叔出门想要非礼江姨,被江姨拼死阻止,等江叔回来后二人一起去报官,可那村官说无证据难以处理,让他们私下解决。于是找了附近一位有名的拳师作为仲裁,可还没说几句话,一伙武人便冲进来说要保护自家少庄主,那贼人当着众人的面砍下了自己一节小指,却说是江叔贿赂了那位拳师做出的仲裁,于是那伙武人将江叔和那位全是手指脚趾尽数一一砍去,在门外吊了一天一夜,无人敢管,就凭这些宵小之辈,他们配制定影响万民的规矩吗?”
听着这样悲伤且无理的故事,武子英更加怀疑一直以来遵守的所谓的江湖规矩,看着眼中闪着泪光,眼底泛红的左游心,武子英也不知说什么来安慰,只能向着左游心举了举面前的那碗酒,然后一饮而尽。
屋子内陷入了一阵沉默,两人相顾无言,心中都有着一股难以化解的气堵在胸口,只能不停地喝酒抵挡着这般沉闷,一碗接着一碗,坛中的酒慢慢变浅,天空中的皎洁的月光越爬越高,江上的灯火陆续熄灭,桌上的油灯也快要燃尽,两人都有些不胜酒力,想起之前小二提醒可以在这里休息的事,两人便半倚在一旁的榻上,看着那人间星河渐渐黯淡。
或许是这般轻松的姿势同样也舒缓了两人沉重的心情,武子英又打开了话匣,“那游心知道了这件事还向往江湖吗?”
“我也不知道,或许我向往的只是书中的江湖吧,路见不平,以江湖规矩痛快地解决掉祸患后挥袖而去,就这样仗剑走天涯,之后或许在哪里结识一位美人成为红颜知己,携手归隐山间,餐松饮涧,如此了却一声就好。”
“游心想象中的江湖倒真是充满诗意呢,只是可惜这江湖似乎并不能如你所愿了。”
“是啊,听的越多,越觉得这江湖越浑浊,可心中又总是还怀着‘这污浊之地应有一眼清泉’这样的念想,虽然越来越淡了,但总归还是有那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不然那日面对流寇我也不会出手了,或许连这玉剑都不会戴着了。”
“或许江湖永远不可能成为游心想象中那样充满诗情的样子呢。”武子英叹了口气,却没有听见左游心的回应,以为他醉酒后睡着了,便扭头向一旁看去,却看到了一对明亮的双眸,还朝她眨了眨眼睛,反而让武子英有些羞涩,又扭过头去继续说道。
“我小时候,爹每次出门时,娘总是说不担心,可只要爹不回来,娘做的饭味道总是比平日里的差上许多;张叔喜欢上了一个普通姑娘,可他不敢让除了爹以外的任何人知道;陈伯杀的第一个人是一名想要取他性命的剑客,也是他的师父,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养父;还有一位不知名的书生剑客,因为放走了一个小孩被同伴砍得死无全尸,这江湖看起来清澈见底,可一旦有人搅动,那必定是泥沙尽起。”
武子英顿了下,听到了一旁左游心的叹气声,“这就是江湖人眼中的江湖,没有诗意,只有浊气,这样你还向往江湖吗?就不怕以后你的红颜知己每天都会担心你吗?”
“呵”左游心轻笑了一声,随后嘴里嘟囔了些什么,可惜武子英并没有听清楚,突然间头脑一热,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游心觉得我的长相配的上红颜知己吗?”
“啊?”左游心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很快给出了回答,“武姑娘这么漂亮,而且不似那些庸脂俗粉,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再加之子英一身好武艺,身姿矫健,真可谓‘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自然当得起红颜之名。”
“哎呀,游心给我这么高的评价反而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呢。”
“子英该为这美貌骄傲才是。”正说着,桌上的油灯终于燃尽了最后一丝灯油,屋内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点点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屋内。
“游心当真这么觉得?”武子英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雀跃,似乎是终于得到认可后的高兴。
“怎么?以前没有人夸过子英的容貌吗?”
“倒是有不少,那些叔叔伯伯每次见了我都会不停地夸我漂亮,只是我见那些叔叔伯伯和其他人们追捧喜欢的女子都不似我这般,所以觉得他们只当是逗小孩子玩而已,不过今天游心也这么说了,我就很满足了。”
“想不到子英身为江湖中人也这般在意容貌。”
“虽说是江湖之人,但根本也只是一介女子罢了,古今女子,又有几个不被困于胭脂水粉,金钗银针之间呢?”
“我觉得子英就是那为数不多的不凡女子,子英何不自信些?”
“嘿嘿”武子英笑了笑,没有平日里的那般平淡温和,而是符合这个年纪女子的娇憨的笑,像猫爪般挠拨着左游心的心房,“那我作为不凡的女子,不知道能不能有一些特权呢?”
“啊?”左游心又有些跟不上武子英的思路,不过还未等他继续说话,一抹红唇便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吃”掉了左游心还未说出的话。
桌上的白瓷碗里剩下的酒有节奏地泛起阵阵波纹,荡碎了碗里的月光,桌下揉成一团的的黑衣白袍交错堆叠,正如阴阳相合,只是不知何人,在那阴阳相交处,悄然点上了一朵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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