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园是个荒园子,本是从前自罪臣手中罚没而来,先前恩赏功臣时,因着此宅地处城南又偏僻,官家从未想起过这么个地方。如今汴京城里寸土寸金,好宅子都有了主,而仁宗念狄青征战多年,军功卓著,回京后却无地安家,挑来拣去,只这么个荒废多年的园子还算体面些,虽在外城,但地方宽敞,前后院加上池塘、后园,足有八十多亩。狄家大哥狄廷和老舅得到赏赐的消息后便遣人来打扫修缮,但晴园中庭院众多,且多是年久失修,直到狄青回京,泥瓦匠仍在赶工。
那日狄青从老舅家出来,坐了半晌马车方才到晴园,狄青不识路,由狄家大哥引着进了后院一间主屋,当夜且胡乱睡了。因着初入京,吏部诸般差遣文书还未勾对妥当,头几日且不用上朝,次日一早,狄青用了早饭便与狄家大哥小妹三人逛起了园子。前院如今且还在修缮,有会客堂、书房、账房、茶房、车马房等一干厅房,后院比前院则要大上许多,因要住人便先修缮好了,狄青逛了一圈,只觉这园子实在大了些,走廊、石门、过道穿插来去,直把人都绕晕了,只道:“这后院这般大,咱家不过三个人,哪住得了这许多屋子?”狄家小妹笑道:“三哥哥如今做了大官,却还是像从前一般显得未见过世面。这园子虽大,但和城北章相公家的相府比起来可是小巫见大巫了。”狄青笑道:“四妹妹在汴京待了数年,见识倒是长了不少,但我等如何能与章相公相比,他家累世官宦,如今又是当朝宰相,我虽蒙圣恩,到底只是个武将。”一旁的狄家大哥道:“你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如今你奉诏升官回京,日后前来拜见你的人定然不少。”狄青道:“何以见得?”狄家大哥道:“你是军中带兵的人,最是知道分职尽责之事,瞧这偌大的晴园,这前院自是你说了算,可这后院也要有人替你主事,你如今年近而立之年,前些年在边疆作战自然顾不得这些私事,如今既回来了,合当娶个弟妹才是。可这事我与你嫂嫂都还未替你想全,前些日子便有些媒人红娘来你舅舅家、你嫂嫂面前替你说亲嘞。”狄青惊道:“我且尚未回京,这汴京城中人也不认得几个,怎的便找上我来?”狄廷道:“他们哪管你认不认得他们,你这都指挥使如今有军功在身,又蒙圣上恩典,竟还未娶亲,如此好事他们自然要捷足先登,若等你回了京,上门拜见的人多了,岂不被旁人抢了去?”狄家小妹闻言在一旁笑开了花,狄青摇了摇头,道:“我这几日无事,过些时候只怕要忙得头脚倒悬,哪里有工夫管这些事情,你和大嫂嫂帮我拒了便是。”狄廷点头道:“你嫂嫂也是这般说,那些人面上唱得好听,内地里多是些趋炎附势之徒,不理也罢。你刚入京,若是公务缠身,此事日后再说,让你嫂嫂替你慢慢挑拣也好。”狄青笑道:“还是大嫂嫂疼我,有她替我把关,我也少操些心。”三人说笑一番,往后园子里逛去。
晚饭时,三人便去了内城里的樊楼,狄青早在汾州时便听说,樊楼乃是汴京城里最大、最有名气的酒楼,各种山珍海味,应有尽有,每日来的食客有上千人。待狄青当真到得樊楼前时,只见数座高楼相向而立,雕梁画柱,珠帘绣额,果真精致无匹。三人进了西面主楼,楼阁里并非人声嘈杂,倒颇为安静,正厅上搭着一个戏台,台上一名歌伎穿着淡雅,以素白纱巾蒙着面容,坐在台上抚弄古筝,筝声忽而婉转细腻,犹如莺歌燕舞,忽而放荡不羁,恰似高山流水,连狄青这般对音律一窍不通之人亦闻之欲醉。楼里的侍者将狄青三人引到三楼的一间静阁内,端上铜水盆与众人净了手,又奉上香茶,侍者方才上前问道:“今日楼里出了新酒,名为齐云清露,诸位客官可要尝尝?”狄青曾做过运酒的行当,各色名酒佳酿不说吃,见也见的多了,但这“齐云清露”的酒名却从未听过,当即让其先上两角。而一旁的狄家小妹却问道:“今日可有花露酒?若有也上两角。”说罢从侍者手上接过一张写满各色菜品的黄纸,用炭笔七上八下勾了一通。狄青见其动作行云流水,显是常来的模样,不禁有些讶异。狄廷见状笑道:“舅母惯这女子,常带她来,因此这樊楼菜品她倒比我熟些。”狄家小妹听了嘻嘻一笑,做个鬼脸。侍者取了黄纸,唱声大喏,道:“齐云清露两角,花露酒两角,愿诸位官人娘子齐云直上,花露相逢。”罢了退出阁去带上了阁门。不消片刻,菜蔬、案酒便流水似的端了来,满满铺了一桌,狄青见到樊楼所用碗碟若非蝉翼纹的哥瓷便是纯天青的钧瓷,皆是上等瓷器,筷子是青玉筷和乌木筷,而各类菜品更是精致非常,许多见也未曾见过,狄青便各样都拣了来尝,但觉件件都是从未吃过的美味。
狄家小妹在一旁道:“这碟是鲜炙羊肉,用的乃是不过八个月的嫩羊,且是今日现杀,得趁热方才好吃。”说罢拣了一块羊肉在狄青碟里,又指着另一道菜道:“这是荷香糯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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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骨,排骨是用滚油爆过再用上好的米酒和着糯米蒸的。”又拣了一块排骨与狄青,然后提起汤勺添了一碗鱼汤放在狄青面前,道:“我记得三哥哥最爱吃鱼,这是汴河里现捞的金色鲤鱼做成了松露白芷多宝鱼汤,最是鲜嫩。”狄青尝了一口鱼汤,果然鲜香非常。一旁的大哥狄廷见状笑道:“往日里也不曾见四妹妹如此殷勤,今儿个怎么转了性啦,可是有什么事?”狄家小妹道:“谁叫今日是三哥哥会钞呢?”狄青一笑,见小妹低头抿了口鱼汤,似是欲言又止,便道:“几年不见,四妹妹如何与我客气起来了,既是自家人,有何事不能说的?”
狄家小妹忽然忸怩起来,嗫嚅道:“也不是客气,只是先前便是因为我的缘故连累你去了西北,如今你方回来,我怎能再拿事来扰你……”狄青放下筷子道:“死女子,甚么连累不连累,讲这些鬼话,有事便说!”这时一旁的大哥狄廷好似想起了甚么,忽道:“可是为了书塾之事?”狄家小妹闻言点了点头。狄青却是不知内情,问道:“甚么书塾,究竟是何事?”狄廷道:“四妹妹想读书。”狄青道:“读书能明理,这是好事,有何不能说的?”狄廷又道:“可汴京城里少有女子书学,舅母也曾去打听过一番,如今汴京里只有吕大相公和韩琦韩大人家有女先生开堂授课,只是这些人怎是我等能攀得上的,便是舅舅也无法。”狄青道:“我当是甚么事,在边疆时我与韩琦韩大人甚是相熟,此事且着落在我身上,这几日我便去寻问寻问。”狄家小妹闻言大喜,道:“当真?三哥哥可别哄我。”狄青笑道:“我与韩大人本是同年,当初我在边境领兵时,他便与范大人一同劝我读书,别瞧他平日里不苟言笑,实则最好说话,我若去求他,他定然允准。”三人各自欢喜,又吃了几盏酒,再叙些家常。
过了半晌狄青出阁更衣,待回静阁路上,忽听身后有人呼唤道:“汉臣,汉臣。”狄青回头循声望去,却见范仲淹范公此刻正立在西面一阁门旁朝他招手,狄青来到阁前道:“当真是巧,范公今日怎的有空在此吃酒?”范仲淹开了阁门,示意狄青进去,狄青进阁一瞧,只见韩琦也坐在阁内,不禁喜道:“原来稚圭兄也在,如此我自要敬二位一盏。”三人坐定,韩琦笑道:“这酒且不忙吃,范公和我有事与你商量。”狄青道:“如此,二位请讲。”范仲淹道:“汉臣昨日初到汴京,还未落稳脚,但过几日也当入朝奏对,近日朝中头等大事便是与夏国议和之事。须知如今我朝对夏互市连年封锁,北方契丹又与夏国国主李元昊交恶,夏国对我西北虽屡次派大军来袭,但到底久攻不下,李元昊耐不得也只好遣使者前来议和。如此本是好事,但今日早朝,官家与我等商议夏国使者所提条件之时,你道那使者如何说?”狄青道:“夏国国主一向傲慢,若非情势所迫哪里肯议和,如今又有三川口等数战之捷以作谈资,所提条件定然是无礼至极。”一旁的韩琦道:“不错,夏国非但向我朝要求增岁赐、开互市、弛盐禁,竟还要割属地、罢城寨、不称臣,凡此种种一十一条,简直是痴人说梦!”范仲淹冷笑两声,道:“你道他是痴人说梦,可今日早朝我瞧章、晏二位相公言辞却是暧昧不清,章相圆滑,而晏殊如今虽做了宰执,但他一向不肯多事,怕是已有了厌战之心,若非见我等群臣反对,只怕他二人便要劝官家答应这般条款。”狄青惊道:“竟有此等事?”韩琦道:“好在官家圣明,已驳回了夏使者所提条件,不日便要派大理寺丞张子奭和右侍禁王正伦两位大人出使夏国,与夏国主重议条款。”狄青闻言这才松了口气。范仲淹又道:“自陛下即位以来,朝廷内忧外患不断,外有夏、辽两国虎视眈眈,而内地里河东、成都、浙东、忻州、达州、建昌军和光化军等已有多地发生士卒兵变之事,且犹以今年为多,各州府上报来的足有上十起,虽都是些小众,不成气候,但我瞧官家颇是忧心,似有变革之意,近日传我等入京,怕也是为此事,我与稚圭已商量妥当,不日便一同上书陛下,请求颁布新法,革除旧弊,以振朝纲,汉臣以为如何?”狄青道:“我不过一介武夫,若论治国大略,只怕说不上话,二位谋断即可,狄青自当跟随左右。”韩琦道:“旁的倒也不须汉臣操心,只是如今你既任泾原路副都总管兼经略招讨副使,又加升了捧日军和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日后禁军更改旧制,还需你多多出力。”狄青拱手道:“但于社稷有益之处,二位吩咐便是。”三人相视一笑,各浮一大白,再说些朝中琐事,又饮数杯。
狄青这边放下酒盏,忽听阁外有人说话,一人道:“我三哥哥在里面,我要进去。”另一人道:“狄指挥使正在阁内与二位大人说话,姑娘且稍等片刻罢。”狄青心道:定是大哥与四妹妹用完饭见我长久不归,等得心焦,寻到这厢来了。便对韩琦道:“狄青有一事相求稚圭兄,不知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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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可否答允?”韩琦道:“何事?但说无妨。”狄青道:“舍妹近日有读书之念,问听韩兄乃书香世家,家中设有女子书学,实在仰慕,不知可否于贵处借读一段时日?”范仲淹闻言笑道:“令妹如此好学,倒比汉臣当初上进些。”韩琦亦道:“女子虽不能科举,但读书能明理,舍妹有此求学之心,日后定识大体,今夜我与夫人说此事,明日便可让她来学堂。”狄青大喜,起身行礼相谢。韩琦道:“汉臣客气了。”亦起身还礼。范仲淹指着阁门笑道:“想必门外便是舍妹,你今日本是出来与家人用饭,却与我二人在此相叙多时,倒是累得他们等你,汉臣且不必相陪,但去无妨。”狄青一笑,起身拱手告辞。
出了阁门,见到狄家小妹正倚在栏杆旁相候,狄青问道:“寻到这里来,你怎知我在阁里?”狄家小妹道:“谁让你半晌不回,我便问了楼里的侍者,你在那阁里又同哪两位大人说话呢,且讲了这许久?”狄青含笑不答,却道:“明日让大嫂嫂替你收拾一番,我让人送两个首饰盒子去韩大人家里,后日你便去韩家学堂上学罢。”狄家小妹惊道:“怎的这般快?人家还未答允呢。”狄青笑道:“你不是问我方才同谁说话吗?你当那阁里是哪位大人?”狄家小妹闻言一愣,忽然明白过来,顿时喜笑颜开,直朝狄青行了个屈膝礼,道一声:“谢谢三哥哥!”狄青也是欢喜,回阁里同大哥狄廷说了此事,狄廷笑道:“竟这般巧,韩大人也在樊楼里,如此,顺了这死女子的心思,可欢喜了罢。”三人会了钞,一路说笑便出了樊楼。
此时天已擦黑,长街上华灯初上,各家商铺却并未关门收摊,汴京城素有夜市,酒楼茶馆门口皆是灯火通明,沿街小贩更是叫卖声不绝。狄青坐在马车内,瞧着街上车水马龙,喧哗热闹,想起往日在汾州时曾听人说,每到夏日里,天下到处都有蚊蚋,但只汴京城马行街里寻不到一只蚊蚋,只因马行街夜市最为繁荣嘈杂,灯火映天,宛如白昼,每日至四更天明时方歇,五更又起,万盏烛火熏得整条街连蚊子也无一只。
马车行得片刻忽停了下来,狄青掀开布帘,见前车上小妹已下了车,街口有一处瓦子,瓦舍勾栏里此刻聚了许多人,彩声漫天,热闹非凡。狄家小妹道:“大哥三哥,前面勾栏里在演南戏,咱们且去瞧瞧罢。”想来左右无事,狄青只好下了车,与大哥狄廷一道带着她进了瓦子,买了戏票,然而等进了南戏勾栏后才发觉,周遭海海漫漫已是站满了人,当真是人挤人,人踩人,人打人,人骂人。狄家小妹个头不高,却硬是要看,狄青便将她扶着站在一旁的栏杆上,方才瞧见台上的戏。此刻戏台上正演的是一场《寒窑记》,讲的是书生吕正年轻时家中一贫如洗,只能在洛阳城外一件破瓦窑中居住。一日,洛阳城中有个刘员外家招女婿,在长街上结起彩楼,吕正前去看热闹,想着待刘员外家招得良婿之时,他上前写一篇庆贺新婿的诗词,好讨些赏钱于家中过活,不想那刘员外家的女儿见到吕正相貌俊美、书生气质,便即一见倾心,将绣球抛入了吕正怀中。谁知那刘员外见吕正乃是个住破窑的穷书生,便不肯将女儿嫁与他,只想与他些银钱打发了。但那刘员外之女刘氏对吕正却是一见钟情,情愿跟他去,刘员外苦劝良久不得,一怒之下便将女儿赶至吕正所住的破瓦窑。然而次年春闱,穷书生吕正上京赶考却一举高中了进士第一,被录为状元,衣锦还乡之时,吕正为试探妻子刘氏,便让媒婆谎称自己已死,劝其另嫁,刘氏严词拒绝,之后吕正又称自己并未中榜,也不曾得官,刘氏依旧不嫌弃他,吕正这才讲出实情,众人皆大欢喜,连当初瞧不起他的老丈人也跑来巴结。
台上的戏子演的极好,尤其那老丈人刘员外前后嘴脸大异,一副趋炎附势的小人模样跃然台上,台下众人笑得前仰后合。狄家小妹却道:“状元竟有这般好考,我瞧那些戏文中的书生个个都能考状元,三哥哥明年你和大哥哥也去春闱,说不准也能中个状元回来。”狄青闻言笑道:“我和大哥哥哪里有这般本事,只盼四妹妹上了学堂,回头扮个男装,替我等去中个状元才好。”说罢三人均哈哈大笑。
实则这场《寒窑记》原是根据先朝宰相吕蒙正的事迹改编,吕蒙正少时的确家徒四壁,住过破瓦窑,但后来状元夺魁,又几度拜相,如今朝中方致仕的宰辅吕夷简吕大相公便是吕蒙正堂侄,由此可见自吕蒙正后吕氏一族家世显赫至极,比戏中书生吕正的结局何止好上百倍。
戏终究是戏,曲终人散,狄青三人出了瓦子,狄家小妹忽道:“快瞧,樊楼起灯了。”狄青回头望去,但见樊楼东西南北中五座楼阁四角处各挂了一串长灯笼,用彩色明纸糊了灯面,吊在高处。烛火晃耀,微风轻摇,尾灯处银铃轻响,配着楼中弦乐,直是美极。狄青心道:当真是好汴京,好风光,好繁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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